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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梦忆》:呈现晚明江南社会文化风俗盛景

来源:学习时报 作者:沈小勇 责任编辑:赵镭饷
2024-06-10 11:20:35

《陶庵梦忆》:呈现晚明江南社会文化风俗盛景

■沈小勇

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在明亡后追忆昔日繁华,创作了《陶庵梦忆》这部文集,成为传世佳作。在明末清初之际,张岱以他个人独特的家庭与社会交往经历,以其独特的观察视角留给了后人观察晚明江南社会的一份珍贵史料,这部作品也被称为晚明小品文的集大成者。

江南梦忆:晚明日常生活的生动再现

《陶庵梦忆》这部作品既是一部个人化的日常生活史,也是记录晚明时期社会日常生活的时代画卷。作者张岱,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字宗子,号陶庵,出生在显赫富贵的仕宦之家,从小过着清闲适意的生活,但是在明亡后却经历了世事变迁的巨大打击和颠沛困顿生活的考验。张岱自言“饥饿之余,好弄笔墨”,“遥思往事,忆即书之”。他感慨世事变迁,遂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特别是江南地区的日常生活以随笔小品方式记叙下来,“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所以作者自称“梦忆”,也是繁华落尽之后的追思与留念。

《陶庵梦忆》所记录的都是非常生活化的内容与场景,凡八卷,共一百二十余篇,每篇字数或多或少,但篇篇精彩,文笔清新、即景即情、夹叙夹议。这部实录性的小品集涉及内容广泛,举凡山水游历、园林胜景、寺庙古迹、书斋山房、花鸟虫鱼、戏曲技艺以及观灯看月、品茶赏雪、串戏结社等等全景呈现,可谓真实再现了明末社会尤其是江南城市生活的日常生动画卷。张岱绘制的晚明江南城市风俗全景图,不仅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还具有十分珍贵的史学与社会学价值。书中关于晚明江南社会的日常生活记录,成为研究明清物质文化、风俗演变的重要参考史料。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所呈现的大都是自己在江南地区经历的人生往事与美好回忆。其中涉及的地域,除了少数几个北方城市外,主要集中在绍兴、杭州、南京、镇江、苏州、扬州、宁波、嘉兴等城市,这些都是江南富庶之地。晚明江南社会的山水风物、衣食住行、社会习俗等诸多方面在张岱的笔下以简约优美的文风一一呈现,张岱可谓绘就了晚明江南社会的《清明上河图》。如他笔下的山川风物,有南京的燕子矶、栖霞山,镇江的金山、焦山,杭州的西湖、湘湖等,这些景观不仅是寂静的自然景观,更是离不开人的活动,自然景观在他笔下成为城市日常生活的生动背景。晚明士大夫日常生活的品茶、结社、收藏、游赏等,在张岱笔下情景交融,生动呈现了江南文人所追求的悠闲、清雅生活。而至于民间社会的庙会、烟火、灯彩、蹴鞠、演剧等活动,张岱更是不惜笔墨,以艺术家的视角追忆了江南各地独具特色、丰富多彩的节日娱乐,可以说完美呈现了晚明江南社会的文化风俗史。正如张岱研究专家夏咸淳所说:“如果说《清明上河图》是中国绘画史风俗图之瑰宝,那么,《陶庵梦忆》则是中国文学史风俗记之绝唱。”

世间俗趣:市井文化的欣赏与赞美

尽管张岱在个人生活方面体现的是江南士大夫的高雅闲适生活,但是他笔下的世间真情从来就不是只有“小我”的生活,市井文化才是真正的“大我”。对于市井文化中的世俗、功利、商业化,张岱没有回避,而是欣赏和赞美,这也是江南文化的独特魅力所在。世俗性、娱乐性、大众化恰恰彰显了城市的审美取向,以民为上、以俗为美,重视个性、肯定欲望、讲求品质,成为江南市井文化的人文价值内涵。自明代中期以后,工商业经济日益发达,市民阶层空前活跃,各地城市尤其是江南的一些都市呈现出繁荣富庶的景象,甚至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大量描写了江南各地的风土人情,通过这些绘声绘色的介绍,为我们呈现了独具特色的市井文化,勾勒出了一系列有声有色的市井人物。

如他笔下的《西湖香市》《葑门荷宕》《虎丘中秋夜》《杨神庙台阁》《烟雨楼》等等,这些篇目无不绘声绘色,娓娓道来,体现了他对市井文化的真情回忆,也透露出他个人的独特观察,三百多年前的风俗人情,寥寥数笔,跃然纸上,形象生动。读他的《西湖香市》可以了解到杭州这一民间习俗由来已久,昭庆寺当时的聚集盛况更是可见一斑,“昭庆寺两廊故无日不市”;读《葑门荷宕》能够感受到苏州人于夏日倾城赏葑门外荷花,“见士女倾城而出”,而《虎丘中秋夜》则记录了苏州在这一节日的庆祝方式,可以感受到苏州老百姓齐聚虎丘下赏月的动人生活情景,“天暝月上,鼓吹百十处,大吹大擂”;读《杨神庙台阁》可以感受到绍兴枫桥镇九月演台阁戏的盛况,“四方来观者数十万人”;而他写的《烟雨楼》则真实反映了嘉兴人泛舟南湖的悠闲情致,“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

张岱在书中所记叙的江南风物,始终离不开对于“人”的情景化、诗性化描写。正如周作人所言,“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张岱的写景与写人往往是融合在一起的,所以在各种场景中对于人物的大量倾注和生动描写成了他独特的观察视角。如他在《西湖七月半》中叙述西湖的景色,却不是重点写西湖,而是写专看西湖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把西湖边的人物分了五类分别叙述特点,每一类都描写细微生动,可谓眼光独具。张岱作为大家子弟,他没有陷入士大夫的自我陶醉、孤芳自赏,而是能够在市井文化中看到世间俗趣,他不仅欣赏这样的市井文化,还赞美各色市井人物。比如对江南匠人艺人的描写就能够看出,哪怕对那些身份卑微甚至被人看不起的手艺人,他也很尊重,无论是竹艺、漆艺、铜艺、窑艺,他认为都可以做到极致,“而其人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所以在他看来“天下何物不足以贵人,特人自贱之耳”,天下没有什么东西不能使人高贵,只不过是人们自己轻贱自己罢了。

寄托情思:在雅俗共赏中追忆人世美好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自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但是“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世事变迁让张岱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但他并没有放弃对人世繁华美好的憧憬,而是以笔耕不辍的方式追忆逝水年华。他早年受到晚明江南城市繁荣氛围的熏陶,浙东传统学术和士习民风的影响,加之明亡后颠沛流离的生活困顿考验,这些都深深影响了他的创作风格与精神寄托,也成就了张岱的学问与智慧。

张岱在书中对江南社会文化风俗的叙述洋溢着新鲜活泼的人文气息,同时也寄托着他的故国之思、黍离之悲,全书记录的是他的心灵沧桑史。如他在《陶庵梦忆序》中所言,乃是“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他通过追思往事来抒发排解内心的苦痛,反省过往人生,以此表达对人生如梦的感叹。他的《陶庵梦忆》以及《西湖梦寻》等作品常被人们喻为寒冷孤寂冬日的一种取暖,从往日的生活中寻找暖意和精神慰藉。

《陶庵梦忆》中有大量内容涉及到品茗、赏花、观剧、访古、宴饮等场景,很多人粗看以为更像是“小资读物”,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富贵、优雅的生活在作者那里已是过眼烟云,哪怕如西湖香市这样昔日繁华喧闹的民间习俗,也在世事变迁中日渐衰落,显得萧条凄凉,显示出一种沧桑之感。可见作者既是在感慨个人的命运,也是在感叹世间的命运。但是作者的这种感慨并不是消极的和落后的,正如《红楼梦》一般,寄托了作者对人生和世间的深刻洞察与世事无常变迁的慨叹。

在创作方法上,作者借鉴宋人《东京梦华录》等书,以回忆录的形式追述往昔繁华,但却不是一般的“风土记”“岁时记”的编撰方式,不仅仅是对过往日常生活与城市风物的回忆,而是寄托了更多主观色彩和个人情思,因而更具文学性和品读性。读张岱的这些文章,能够读出不一样的文章趣味与人生趣味,特别是那些所谓的俗人俗事,读来并不觉得俗,反而有一种超然出尘的雅韵格调,所以这些散文篇篇笔墨鲜活、情致深厚,字里行间带有不少空灵之气,让人回味无穷。

张岱所寄情思的重点在于对雅致闲适人生的追忆,在于对城市繁华生活的眷念,他在抒发自然之美,也在抒发人生之情趣,展示出“自然纯朴”之美。他没有重点写“大人物”,而是着墨更多“市井小人物”,通过文学笔法力图突破传统世俗等级的观念束缚,倡导新的市民阶层人文价值观。他的笔墨重点不在于“文以载道”,不拘于传统的“道统”观念,而是在于更多地展示“文以载情”,强调自然真实的生活状态和人的生命价值,追求人世间的真善美。可以说,他的创作笔法融合情与景、雅与俗、灵与朴等,将诸多美学元素完美地统一起来,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艺术风格,因而使《陶庵梦忆》成为晚明小品之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