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医学:尊重疾病的故事》——
听懂病痛的耳朵,才是最好的听诊器
■熊建
您可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诊室里,医生盯着电脑屏幕敲键盘的时间,比看着患者眼睛的时间还长;检查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把活生生的人压缩成几行指标。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15年推出的《叙事医学:尊重疾病的故事》,就像给这个技术至上的医疗时代开了剂“醒神汤”——原来治病救人的金钥匙,始终藏在患者的生命故事里。
这本书是叙事医学的开山之作。原著作者丽塔·卡伦是医学、文学“双料博士”,既看病开药又搞文学研究。译者郭莉萍是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院长,深耕医学人文20余年。这本书352页的内容,掰开揉碎只为讲透一个理儿:好医生不能光会看片子,还得会读故事。读谁的故事?疾病的故事,疼痛的故事,患者的故事。
书中给叙事医学下的定义为“由叙事能力所实践的医学”。叙事能力说白了就是把疾病故事讲透彻的能力。而叙事医学强调的是“倾听患者的故事”。医生如果听到患者的叙事,就会深入了解这个人为什么会生病、生了病以后的表现是什么、希望治疗以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等情况。这样一来,既能更有针对性地进行诊疗,也能增加患者的信任,从而提升其对医嘱的依从性。
如果医生只从生物学指标入手,光盯着机器检查得来的数据,完全不考虑患者的心理、情绪、期盼等情感,可能就会造成患者不愿意配合治疗的局面。
这让人想起清代名医吴鞠通的故事。有一位患者郭氏,腹胀,六脉俱弦,了无胃气,气喘而不能食,身体瘦了很多。好几位医生看了,开药服用后没有改善。吴鞠通第一眼看到郭氏,就发现她很忧郁,很伤心的样子,好像刚哭过。
吴鞠通就问她为何如此悲伤?郭氏说:“夫死不可复生,所遗二子尚小,恐难长大成人。”夫亡子弱,压力很大。吴鞠通说:“汝夫已殁,汝子已失其养。汝若再死,汝子岂不更无所赖乎?如此则不独无益于夫,而反害其子。汝应尽教子之职,不可死,亦不可病。今之病必须情志舒畅而后可愈。”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人死不能复生,孩子已经没了爸爸,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孩子岂不是更难活?你伤心成病,不但救不活丈夫,反而害了孩子。你应该把病治好,活下去,才能把孩子拉扯大。如今的病,治好的前提是心情必须舒畅。
郭氏听了之后,豁然开悟,说:“自此以后,吾不独不哭,且不敢忧思,一味以喜乐从事,但求其生以有吾儿而已。”于是,吴鞠通开出解郁方,十几剂而收全功。
在吴鞠通看来,无情之草木,不能治有情之疾病,只有开导解郁,使之情怀畅快,方可见效。这种“把七情六欲当药引子使”的诊法,让西方的叙事医学一下子找到了东方的知音。
实事求是地讲,中国历代医生的实践,并未总结成系统的理论,也没有提出可以推广应用的工具和方法。这一点,叙事医学做到了,本书提出的“平行病历”概念实在是妙。作为培养叙事能力的方法之一,平行病历实际上是一个反思的过程。很多时候,通过叙写难忘的一位患者、一次诊疗,或者与患者发生纠纷的过程,医生或者护士就会发现,一直纠结的某个问题,写完了就弄明白了,不再纠结了。它会揭示很多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现在的病历,满纸都是技术语言,跟写实验报告似的。虽然程式化,但患者可能看不懂,即使看懂了,也只是接收到信息,而没有情感的传递。卡伦偏让医生多备个本子,用日常语言,或者说经过文学训练后的语言,记录患者的人生片段。换到中国的语境下,相当于要讲清楚,老张为什么总说胸口堵得慌?和他工作上的压力有无关系?独居老太太反复住院背后藏着什么隐情?她家人为何老不出现?
这招让人想起清代医生王堉在他的《醉花窗医案》中提到的那个故事。
王堉有个老乡叫张汉槎,有一天找他看病。什么症状呢?胸闷腹痛,呕吐不止,吃不了喝不了。有的医生说是中暑,有的说是中寒,有的说是蓄水。换了好几个方子,病情都没减轻。
王堉详细追问患病之前的事儿。张汉槎就讲了。原来,他之前在工部上班。有一天,为了送弟弟参加科举考试,张汉槎就像“林冲误入白虎堂”一样,“误入龙门”,在天安门那里走错门了,误闯禁地,属于违规,被降职了。一降职,收入就少了,他和家人的生活成了问题,于是一着急,就犯病了。
问清病因,王堉得出“气郁”的结论,就是想不开,气堵住了。开了苏子降气汤、分心气饮,很快张汉槎就恢复如初了。
从这个案例可以看出王堉的良苦用心。他不像其他医生看病,查查症候是啥,然后判断病机,开方开药,而是先弄清楚这病是怎么得的。叙事的过程暗藏了病机的分析,同时,也打通了医患沟通的路径。
说到医患沟通的痛点,这本书在第90页甩出了个扎心的数据:从问诊开始到医生第一次打断患者讲述的平均时间为18秒。卡伦给的解药叫“细读法”,教医生像在老北京茶馆里听说书人讲段子似的,从患者絮叨里品出诊断的关键。
当前,中国医疗系统正在大力推进医学人文关怀提升行动,在医院置办更柔软的候诊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给医护人员培训叙事医学也是正理儿——毕竟,能听懂疼痛故事的耳朵,才是最好的听诊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