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雄鹰
■王 宁 邓丽娟
自15岁开始，毛拉艾买提一边放羊，一边守护着边境线。45年里，冬去春来，从青春少年到花甲之年，从牧民到民兵再到护边员……大山见证了他的英勇奉献，漫长的边境线留下他坚实的足迹……他用45年的坚守，践行了“一生只做一件事，我为祖国守边防”的誓言。
“45年的坚守，45年的奉献，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您！大叔您辛苦了！向您致敬，敬礼！”
今年9月20日，在海拔4060米的某界碑旁，边防官兵为护边员毛拉艾买提·提里万迪举行了隆重的退休仪式。仪式上，官兵集体向毛拉艾买提敬礼，并为他卸下护边员肩章和臂章。
很快，一段“大雪纷飞中，他深情亲吻界碑”的小视频在网络上流传，成为网友们关注的焦点。一名网友怀着崇敬的心情留言：“毛拉艾买提大叔一生只做了一件事，他像雄鹰一样守望在雪山大地，用45年的坚守诉说着对祖国的爱。”
“风雪再猛，也折不断雄鹰的翅膀”
托木尔峰，海拔7443.8米，是天山山脉的最高峰。远远望去，山巅云雾缭绕，婀娜壮美的冰川连绵起伏，皑皑雪峰如披着一层银盔白甲，在湛蓝的天穹下闪烁着银光。
托木尔峰，在维吾尔语里是“铁峰”的意思。毛拉艾买提从小就生活在托木尔峰脚下的包谷孜草原。牧区的老人们常说，“铁峰”就是大山的守护神。“天很高、很蓝，白云就像一只只在天上跑的羊。‘铁峰’明明就在眼前，但是无论跳多高、跑多远也够不到。”这是毛拉艾买提关于童年的记忆。
小时候，毛拉艾买提总是望着远方的阿克青达坂缠着父亲问：“达达（爸爸），山的那一边是什么？”身为护边员的父亲从未翻过冰川林立的阿克青达坂，他摸摸儿子的头慈爱地说：“风雪再猛，也折不断雄鹰的翅膀。孩子，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翻过达坂，走得更远。”
“父亲一点一点教我如何巡边护边，遇到紧急情况怎么处理。我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护边员，离不开父亲的教导。”毛拉艾买提说，“家乡有句谚语，‘挨过冻的人，才知道温暖’。父亲在世时经常告诉我，是共产党赶走了巴依（地主），跟着解放军，我们牧民才有好日子过！”
1978年，父亲郑重地将羊群和骏马交给15岁的毛拉艾买提，语重心长地说：“巴郎，你记住，我们是中国人。留在山上，你要管好羊群，也要守好我们祖国的边境线。”
在此后的45年岁月里，毛拉艾买提守护着漫长的边境线，身上留下20多处伤痕，7匹陪伴过他的马先后老去。2019年，他被评为阿克苏地区“优秀民兵护边员”。
“我们祖祖辈辈生在边境、长在边境，守好祖国的边境线，就是守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园”
信念一旦萌发，便会向着太阳生长。
第一次踏上巡逻路，数不清的险境横亘在毛拉艾买提眼前。攀峭壁，蹚冰河，穿过危机四伏的乱石堆，随着海拔逐渐升高，空气越发稀薄。每向上挪动几步，毛拉艾买提就得停下来歇歇脚、喘口气。饿了，吃口馕；渴了，就烧羊粪煮茶喝。
一路上，不少陡坡倾斜角度在70度以上，上山时要借助绑在树上的绳索，下山时只能屁股着地一点点往前挪。毛拉艾买提咬牙坚持，蹚过数十条冰河后，终于赶着羊群翻过了阿克青和博斯塔格两座海拔4000多米的达坂，来到了水草丰美的英沿地区。
英沿，维吾尔语意为“新的地域”，是一片从未被开发的处女地，连一道车辙印都没有。毛拉艾买提不会想到，此后的45年里，他将无数次来到这里，用一双铁脚板丈量着祖国的边境线，担负起巡边护边的重任。
1990年6月，一场罕见的山洪冲毁了边境地区的夏牧场，在此放牧的近30户牧民要赶着羊下山。时任某边防连连长赵会生急得直跺脚：“这么长的边境线，没有民兵护边员巡逻看护怎么能行啊！”
“我们祖祖辈辈生在边境、长在边境，守好祖国的边境线，就是守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园。”毛拉艾买提第一个表示要留下来，并积极协助边防连队给其他牧民做工作。最终，绝大多数还没下撤的牧民，在边防官兵和毛拉艾买提的劝说下留了下来。
毛拉艾买提说：“乡亲们都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感到幸福。没有人比牧民更了解山里的情况，我们愿意为守好祖国的西大门献一份力。”
“我们都是大山的孩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永远留在这里，我也不后悔”
2008年，毛拉艾买提在英沿地区有了固定执勤点位——阿依浪苏护边员执勤点。几年后，妻子阿再旦木·阿布拉加入护边员队伍，毛拉艾买提家成为护边户。夫妻二人把家从山下的村里搬到了阿依浪苏达坂上的执勤房，并肩守护着天山之巅的边境线。
阿依浪苏，意为“蜿蜒的河谷”，平均海拔4000米，气候恶劣，七八月份下雪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毛拉艾买提走在下山路上，遇到了突发的雪崩。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雪块裹挟着下滑了近百米，整个人被埋在了雪中。惊魂未定的毛拉艾买提发现手边有根木棍，就举起棍子一点点向外戳着厚实的雪墙。雪洞越来越大，他终于爬了出来。
一旁等候的马见到主人，欢快地嘶鸣起来。拖着酸软的双腿，毛拉艾买提吃力地骑上马，找到最近的一处放牧点，在牧民家里睡了两个多小时，才慢慢缓过来。
“那一次，我和我的马都没事，真是太幸运了。”说到这里，毛拉艾买提笑了。
除了自然灾害，野兽也会威胁护边员的生命。常年在边境线上巡逻，毛拉艾买提熟悉这里的沟沟坎坎，附近边防哨所的官兵巡逻时，都会请他带路。
有一年，毛拉艾买提和边防官兵巡逻返回时，天已经黑了，只见远处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毛拉艾买提拿着手电筒前去查看，还未走近，身旁的马突然警觉起来。他这才发现那不是灯光，而是七八只狼闪烁的眼睛。
情况危急，毛拉艾买提手里没有武器，他急中生智捡起几块大石头使劲敲击起来。撞击声回荡在山谷里，狼群被吓跑了。
山里的日子清苦，放牧也伴随着危险。毛拉艾买提的一个朋友在骑马放牧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去世了。有人劝毛拉艾买提：“你年纪大了，带着老婆下山吧。”毛拉艾买提说：“我们都是大山的孩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永远留在这里，我也不后悔。”
毛拉艾买提年轻时是山里有名的兽医，谁家牲畜病了、要生产了，常常会骑着马来找他。“山上必须有兽医，牲畜是牧民的全部财产，我留下来，他们的财产就多一份保障，也能安心守边了。”
2022年，在新疆军区某边防团库尔干边防连的帮助下，护边员队伍成立临时党支部。毛拉艾买提得知消息后，立即写下入党申请书：“加入中国共产党是我一生的追求，虽然年纪大了，但我的身体很好，又有兽医技术，可以继续为大家服务。”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从来没想过下山”
1993年，毛拉艾买提与妻子阿再旦木结婚。如今，他们的婚姻走过了30个年头。
“我们俩从来没吵过架。”阿再旦木说。妻子眼中的毛拉艾买提善良、幽默、乐于助人。嫁给他，陪他巡边护边，是阿再旦木从未后悔的选择。
“我们俩一起放羊，一起巡边，他身上有多少伤口，只有我知道。”阿再旦木说。每次听到丈夫救人、帮忙找走失的牲畜、去冰川林立的玛依巴什达坂巡逻，她的心就会揪成一团，直到看见他平安回来了，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从来没想过下山。”阿再旦木说。
有一年夏天，山口突发洪水，毛拉艾买提巡边时被困在山上。当时天色漆黑，毛拉艾买提牵马过河时，腿部受了伤。没有手电筒，也不知水情如何，毛拉艾买提只能在山上过夜。后半夜，气温骤降，他不敢睡觉，一直熬到天亮才设法安全渡河。那一晚，阿再旦木彻夜未眠，一直守在窗前等候丈夫归来。
“他在山上巡逻，平均一两个月就要穿坏一双鞋子。”阿再旦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为丈夫准备两双新鞋：一双加厚防滑的，到雪线以上巡逻时穿；一双普通胶鞋，在执勤点日常巡逻时穿。
阿再旦木两次怀孕，都是即将临盆时才下山。大女儿出生后交由老人抚养，她回到山上，和丈夫一起放牧守边。
“有时候一个月见一次孩子，有时候三四个月见一次。下一趟山不容易，一大早骑马出发，得走一天山路。”毛拉艾买提说，正因为对大女儿的亏欠，他们在迎来小女儿之后，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
但新的问题出现了。“那次，小女儿高烧一天一夜，我骑着马带她下山看病，到了乡镇卫生院，医生说情况危急，再晚一点就有生命危险。”思来想去，夫妻俩决定还是把孩子放在父母家照顾。
谈及女儿，毛拉艾买提转过身去，用手快速擦了下眼睛。回过头，他骄傲地说：“现在孩子们都出息了，大女儿在县城工作，小女儿在吉林大学医学专业读书，她知道家乡的牧民乡亲们看病不容易，准备毕业后回来当医生。”
“虽然退休了，但我依然会为祖国站岗放哨，直到我干不动的那一天”
阿依浪苏执勤点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有困难就找毛拉艾买提·提里万迪。”
平日里，在守边护边的同时，毛拉艾买提还常常帮助附近铁矿的工人解决生活中遇到的麻烦事，工人们都亲切地喊他“毛拉大哥”。
一年冬天，一名铁矿工人突发疾病，时值大雪封山，车辆无法通行。毛拉艾买提得知后，将工人扶上马背，自己牵马步行了5个小时来到山下的医院。工人得到及时救治，毛拉艾买提的双腿却被冻得又红又肿，好多天走不了路。
护边员哈斯木·吾休尔说：“毛拉艾买提·提里万迪是我家的恩人。”一年夏天，降雨引发了山洪，哈斯木从山区撤出时被卷入河沟。毛拉艾买提听到呼救声，骑着摩托车沿着河道追了1公里多，在下游把哈斯木救了起来。
“自家兄弟姐妹的事，搭把手是应该的。”毛拉艾买提说。
在毛拉艾买提退休之际，边防官兵决定为他举办一场隆重的退休仪式，地点就选在他常年坚守的界碑前。我们也一同走上了这条巡边路。
这是毛拉艾买提第一次坐车走这条路。沿路经过护边员执勤点时，每一名护边员都向他庄重敬礼。
一种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切的感觉在心底涌动，他第一次觉得，这条路竟这么长，弯道竟这么多。山路如飘带一般舞动着，向着蓝天和白云缠绕而去，那么险峻，又那么美。这是自己走了45年的巡边路啊，他的眼睛湿润了……
汽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行驶了4个小时后，在雪山脚下停了下来，大家徒步向界碑挺进。
要到达界碑，“刀背坡”是必经之路。虽然距离山顶海拔落差只有700米，但坡度却有60多度，坡上全是风化的碎石。
没走多远，我们已气喘吁吁。此刻，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毛拉艾买提唱起了歌：“天山上的雄鹰啊……悬崖边摔打迎来生命的曙光，峭壁上起飞朝着自由的方向……”
后来，我们得知这首《天山雄鹰》是官兵教他唱的。巡逻路上，哒哒的马蹄声好似伴奏，毛拉艾买提唱着这首歌，穿过一片片草场，翻过一座座雪山，仿佛生出了一双自由的翅膀。
脚下的路越来越陡，就在我们精疲力竭之时，耳边传来愈发浑厚的歌声。原来是同行的官兵一起唱了起来，一声声“天山上的雄鹰啊……”随着山风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经过艰难的跋涉，当我们从一片松树林里钻出来时，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落下来，界碑出现在前方。
飘扬的雪花，为这场仪式增添了几分庄严肃穆。毛拉艾买提面向界碑庄严敬礼，向陪伴他巡边护边的官兵庄严敬礼……风雪中，毛拉艾买提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深情地亲吻着界碑，眼睛里泪光闪烁。
“护边员是我们的‘前哨’，和我们一起守卫祖国的边境线。我们举办这场退休仪式，希望借此机会，致敬像毛拉艾买提·提里万迪大叔一样数十年如一日默默奉献的护边员群体，向他们道一声‘辛苦了’！”阿克青边境派出所民警刘廷福说。
“毛拉艾买提大叔是‘边防通’，我们执勤巡逻中遇到问题，都会向他请教”“每次路过大叔家，大叔都会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家里作客”“有时候大雪封山，大叔还会主动为连队运送过冬生活物资”……谈起毛拉艾买提，边防官兵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回顾40多年的守边生涯，毛拉艾买提心中充满了不舍。“虽然退休了，但我依然会为祖国站岗放哨，直到我干不动的那一天。”
“水流走了，石头还在；奥斯曼洗掉了，眉毛还在”
前段时间，毛拉艾买提退休的消息在山上和山下都是“新闻”。
在山上护边员居所——“33号房子”里居住的托乎提·阿里木夫妇早早宰好了羊，做了香喷喷的抓饭和烤羊肉。
“听说阿卡（哥哥）和阿恰（姐姐）要下山，必须请到我们家里来吃饭。”托乎提说。
托乎提家的花园用刷了彩漆的砖头垒成，时值初秋，虞美人、格桑花和兰花开得正艳，宛若蝴蝶齐飞。他家隔壁——相距百米的“32号房子”“34号房子”，也都有着这样的彩色花园。
“房前的地坪和绿化，是阿卡帮我们一起弄的，这一片每户安家时他都帮了忙。”托乎提说。
“35号房子”是毛拉艾买提夫妇的居所。如今，随着他退休，妻子调整到村里继续当护边员，这间房子即将迎来新的主人。
“我很小的时候，天天看着毛拉艾买提骑着马从家门口经过，他每天都要去深山巡逻。我就想，长大以后我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43岁的护边员小组长艾则孜·艾山说。
2008年，艾则孜与毛拉艾买提一道被边防连队任命为首批护边员，此后便经常一起巡逻。“毛拉艾买提阿卡总是走在最前面，山里的路他都知道。”艾则孜说，“阿卡虽然退休了，但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永远留在边境线上。”
毛拉艾买提笑了：“我们维吾尔族有句谚语：水流走了，石头还在；奥斯曼（一种染眉毛的草）洗掉了，眉毛还在……”
太阳从托木尔峰上升起，把金亮的光洒在了包谷孜草原上。马队悄悄集结完毕，护边员们扛起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山口送别昔日战友。毛拉艾买提从马背上转过身，挥舞着手臂，视线中那一抹红色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直至消失在朝霞中。
雪山之巅，雄鹰正在翱翔。
（摄 影：董欣宇 李 江 董蓝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