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在玛曲
■曹世凯
青藏高原东端离内地最近的地方，坐落着一座叫“玛曲”的小城。
这里，雪山纯净，牧草泛绿，阳光纯粹。它因黄河的藏语“玛曲”而得名。黄河从巴颜喀拉山流过，在东、西、南三面环绕玛曲，然后回流青海，在玛曲县境内形成长达400多公里的“九曲黄河第一弯”。
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主人公格萨尔历尽艰辛磨难，最后在玛曲寻得“河曲神骥”，并在赛马中一举夺魁，演绎出一部英雄史诗。玛曲小城也因此被国家体育总局、中国马术协会命名为“中国赛马之乡”。
这片土地从来不缺英雄。距离玛曲县城不远的地方，一栋小楼的楼顶，“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12个大字格外显眼。这座坐落于众多藏式建筑之间的部队营盘，坚如磐石。武警甘肃总队甘南支队玛曲中队的一茬茬官兵在这里接力扎根，守护着藏乡的岁月安宁、山高水长。
当兵在玛曲，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强劲又干燥的山风打着旋从哨楼的半腰卷了过去。刚结束休假的一级上士高德帅站在哨位一动不动。
这个哨位，是武警甘肃总队海拔最高的哨位。下队前，高德帅还没有将使命和“最高”二字联系起来。在他看来，这个哨位并没有比其他哨位特殊到哪里。哨位不大，转一圈只需要几秒钟；新兵下队，以老带新的时候，两个人站在一起还稍显拥挤。日子单调，一年到头眼前的人和物几乎没有变化，偶有雄鹰在蓝天翱翔，高德帅会盯上半天。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哨位上，高德帅一站就是15年。在一次次循环往复的交接哨中，高德帅编织起自己的军旅生活，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思考当兵的意义。
中队官兵守护的这片土地，地处三省交界处。有时，高德帅会面对黄河的方向眺望，试图能从这个“陇上高原第一哨”上窥得“九曲黄河第一弯”的真身。
风光的壮美和环境的艰苦形成强烈反差。从新训班长魏海的口中，高德帅第一次听到了玛曲中队：“这里虽然艰苦，却是多年的先进中队。成为玛曲中队的兵，很光荣、责任很重。”
不久后，高德帅对魏班长的话，有了更深的体会。哨楼与中队营区那棵高大的白杨树相对伫立。天气好的时候，哨兵还能透过窗户看到墙上挂的中队战士石进义写的《白杨记》：
玛曲有佳树，挺立如长矛；前人还乡带，辈辈众育培。
白杨前世隐，今生缘顺遂；枝繁叶团结，枝枝争上游。
忠诚竞担当，坚强且执着；尽职常欣喜，困难全不怕。
羞与柔柳伍，甘居住高峰；干青标风骨，愿与子同声。
说是诗，可没见着押韵；说不是诗，又有气势磅礴的排比句式，味道也多少有一点。高德帅一开始没明白中队长洛桑扎西为什么对这首诗推崇有加，还把它挂在墙上。洛桑扎西解释说：“如果是专业诗人写的诗，读起来反而可能有隔膜。中队官兵自己写的诗，或许不够专业，却是情感的真实流露。在中队，真实比什么都重要。”
每年新兵一下队，第一堂课就是在这棵白杨树下接受队史教育。
这棵白杨树是1968年中队换防玛曲之初，由一名河北籍战士种下的。战士的母亲得知孩子远赴高原，临别之际赠送了具有坚韧、耐寒特性的白杨树树苗，期望孩子能如白杨树一般，不畏艰苦、向阳生长。
高原缺氧，加之距地面1米之下基本都是冻土，树木很难成活，要长成参天大树更是难上加难。为了种活这棵小白杨，战士们挖深坑、换黑土、裹被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悉心照料。50余年来，这棵白杨展示了极强的生命力，经历雪雨风霜，依然坚强挺立。
“适应不了西北高原的天气，也就适应不了在高原坚守的日子。”15年来，高德帅的皮肤早已被高原的风吹得粗糙发黑，双手布满茧子和裂口，就像白杨树皮。除了日常的上哨执勤，高德帅参加过抢险救援等多项任务，对“缺氧不缺忠诚、艰苦不怕吃苦”有了更深理解。他早已适应了高原的气候，也适应了高原的单调。他明白，坚守就是日复一日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不向挫折低头
“为什么要来当兵？”一次白杨树下的军人宣誓仪式，让下士段尊宇对这个问题有了更深的体悟。
考上大学那一年，段尊宇被校园里到处张贴的“热血男儿矢志报国，有志青年从军建功”的标语吸引，应征入伍。
段尊宇的家在内蒙古呼伦贝尔，从小见惯大草原的他，从没想过自己竟在另一个高原产生了不适应的感觉。下队那天，运兵车一路向南行驶，随着海拔逐渐升高，周围变得人烟稀少，段尊宇的心越来越失落：“刚离开一座高原，又进入了一座更高的高原。”
那天晚上，段尊宇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进入营区的画面：没有威武霸气的装甲车和高精尖装备，只有红砖黑瓦和有了些年头的哨楼……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让他内心挣扎。
第一次给家里打电话，父亲对思乡心切的段尊宇说：“你是高原走出的娃，你不能适应，谁能适应？”
段尊宇只好用班长那句“革命军人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其实在哪当兵都是一样的。可当训练和执勤填满了一天，他的心里仍是空的。
直到一次执勤方案演练，让段尊宇收获了对岗位的新认识。演练中，班长高德帅扮演的“监管羁押对象”，企图趁夜色借助工具翻墙脱逃。哨兵第一时间发现并报警，应急班立刻赶赴现场处置，成功抓获。演练结束后，排长在总结点评时特意讲评了“当班哨兵”段尊宇：口令清晰、程序清楚、处置得当。这让段尊宇收获了一种小小的成就感，也切身体会到职责使命的意义。
“能待得住就是扎根，不向挫折低头就是奋斗。”这是段尊宇渐渐悟出的道理，也是战友们的共同心声。
家在广州的列兵马浩森，从小生活优越，但他总觉得自己的青春缺少激情。那年，一腔热血的他参军入伍。在经历了初上高原的“失落感”、越过坎坷的“低谷期”、迎难而上的“满足感”后，他已经能怀揣一颗平常心，踏实走好军旅路。“来玛曲当兵，让我懂得了人生最值得炫耀的不是财富，而是经历。”马浩森把这句话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也印在了心头。
持续与自己较量
哈曼全名是哈布德热合曼·达泥阿力大。这个哈萨克族小伙刚到部队时，总比别人慢半拍。原因是习惯了用民族语言的他，常听不懂班长的口令，不理解别人表达的意思。
在新兵团时，教员讲解动作要领、上政治教育课，他有很多地方听不明白。哈曼后来回忆，他入伍后第一个目标，就是冲破语言关。夜深了，他经常一个人对着字帖一笔一画地写字，嘴里还念叨着拼音。当时，新兵团的干部都很欣赏这个骨子里透着韧劲的小伙子。中队长还拿着《新华字典》，教他识字，带他看新闻、听广播。
坚持不懈地学习，终于有了成果。当新兵下队时，哈曼已能用普通话与战友们交流。阶段目标达成，哈曼没有满足现状，而是向新的目标发起冲击。为了学好汉语，他每天早上利用出操后的时间练习发音。从刚入伍时对汉语的一知半解，到后来畅读汉语书籍，哈曼不仅能熟练运用汉语为战友们讲述历史故事，还通过自学取得了大专学历。
哈曼刚到部队的不适应除了语言，还体现在执勤技能、体能素质的提升上。别人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的东西，他常常需要反复学、反复练。熟悉哨位特点、了解目标性质、掌握周边情况等，他用了比同年兵多一倍的时间。哈曼暗暗给自己定下目标，上哨就认真揣摩执勤业务，虚心向班长、老兵请教；体能训练加量加练，不断超越，不达到目标就不放松。别人花一个小时能学会的事，他就花上两倍，甚至多倍的时间去学习和熟练。他常告诉自己：“吃得了苦，才成得了事。”一段时间后，他逐渐在同批战友中崭露头角，成为第一批单独上勤的新同志，还登上了中队体能训练的“龙虎榜”。
哈曼的父母身体都不好，哈曼的工资基本都用于为父母看病买药。中队党支部得知情况后，为他申请了困难党员补助，哈曼的内心很是感激。下士最后一年，他果断选择了留队。
哈曼自己总结，这些年，不管是学习汉语还是提升业务，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从来没有一种努力会被辜负，如果被辜负了，那只有一种可能——努力得还不够。一个人能崭露头角，需要持续不断与自己较量。”
于高山之巅，方见大河奔涌；于群峰之上，更觉长风浩荡。
在高原，没点精神是待不下去的，而崇高的土地上，必然长出崇高的精神。当兵在玛曲，就要长期与风雪相伴，与寂寞为伍；就要做去与留的选择题，选择留下是对理想的坚守。一茬茬官兵在这里洗尽内心怯弱，在默默守望里锻造铮铮铁骨，在只争朝夕中证明了青春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