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戈壁·走出戈壁

■梁耀曦

插画：茅文宽

那天，我休假返家。列车一路向西，钻进一段隧道里。窗外的灯规律地闪过，列车在隧道里激起的回声持续而低沉，旅客依稀的低语淹没在黑暗中。

经过漫长的等待，列车闯进一片光亮中。当村庄、牛羊、风力发电机，还有一望无垠的戈壁映入眼帘，我知道，故乡不远了。

夜色渐沉，一声声鸣笛划过沉睡的山谷，我迫不及待地走到车门附近等待。车门打开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寒冷唤醒了我身体对故乡的记忆。

那晚，我站在茫茫夜色中，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父亲坚毅挺拔的身影。

父亲20世纪90年代初入伍来到西北某试验基地。悄然间，他在大漠戈壁已经坚守了30余载。我每年休假返家，他都会来车站接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军人的威严。

从火车站出来后，我们父子又继续坐汽车往大漠深处驶去。路上，望着窗外戈壁滩上零星的枯草和天边的疏星，父亲若有所思地感慨：“当年，我就是从这条路上来到部队的。那时，这里还没有火车站，要想走出这片戈壁得半天时间……”

30多年前，父亲坐着卡车一路颠簸来到驻地，沿途无边的荒漠和肆虐的风沙在他心底留下深刻印象。

在这里，父亲和战友们日复一日地训练、站岗，度过了青春岁月。他的日记本里，写过驻地漫天的黄沙，描绘过无垠的星空，观察过哨所一棵小树的顽强生长，记录下了战友间的深厚情谊。

自我记事起，便时常听到大院邻居们讲起父亲的故事。为了抢救试验数据，父亲曾不顾生命危险，独自爬进危险区域，人工排除险情。为了不让菜窖里的蔬菜冻坏，父亲在凛冬寒夜打着手电找来4个废铁皮做成的火盆，生起炭火为菜窖升温。凌晨时分，大家打开菜窖才发现，父亲抱着一棵白菜睡得正香……平凡而艰苦的日子，在日复一日的坚守中，变得熠熠闪光。

“军旅路上，每个人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但总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赋予我们战胜困难的勇气……”父亲说着，黝黑的脸上泛起幸福的笑容。

儿时的记忆里，我对父亲的印象非常模糊。他总是早出晚归，有时一连好几个月不在家。不论回家多晚，母亲总会为他热一碗牛奶和几个鸡蛋当夜宵。第二天，我还在熟睡中，父亲又骑上自行车，消失在晨曦里。

我读高二那年，父亲受命参加一项重要任务。临行前，他对家人只说自己要去外地驻训，之后3个月再没有任何音讯。3个月后，父亲回到了家。他的脸因长时间紫外线照射变得红肿，声音也变得沙哑，但目光依然坚毅。我注视着父亲，感受到他深邃眼神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内心涌上一阵自豪，浑身血液仿佛在沸腾。

后来，我考上了军校。那个夏天，火车呼啸前行，我一路向东，带着少年的青涩来到军营，奔向人生新的站点。

去军校前，父亲把自己的军装让我试穿，还为我带来两根背包绳。我穿上军装后，父亲上下打量着我，微微皱起眉头：“扣子要扣好，鞋带要塞进鞋里，肩往后张，目光要有神。去军校前，你得学会打背包。”父亲接着补充，“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走下去了……”听了他的话，我感受到了肩上的使命和责任。

上军校后，紧张的生活节奏、高强度的训练让我起初非常不适应。一个休息日的晚上，我领取手机后，拨通了父亲的视频电话。可看到父亲沧桑的面庞，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儿子，你记住，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吃苦是必然的。我们在清醒意识到自己能力有限的同时，依然要勇敢与自我斗争，战胜自己也是一场战斗。”父亲说。

我用力点了点头。从那天起，我开始在心中重新审视“军人”二字的分量和意义，“父亲可以那样勇敢，我也绝不能后退。”

上军校第4年，我来到乌鲁木齐进行为期1年的岗前培训。在一次综合演练中，我被任命为突击一组组长，负责“突击清剿”任务。11月的天山，我们在齐腰的大雪里艰难跋涉。“能完成任务吗？”我心里充满了未知。迎着刺骨的寒风，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当年排除险情的身影。我静下心，分析地形，分配兵力……黄昏时分，任务顺利完成。

如今，我已经成长为一名基层排长。每次休假回家时，踏上那条熟悉的路，我还会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父亲搂着我，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指着远处的车站兴奋地说：“这是火车的声音，以后咱们进出戈壁滩，就方便多啦！”

寒来暑往，戈壁的四季也在不断更替，但家国边关的情思却从未变过。我想，无数个深夜，当那些远离家乡、坚守在戈壁的官兵站在路的尽头远望时，应该也能透过群山，凝望那轮明月，想象着万家灯火，更加明白坚守的意义。沿着这条路，父亲走进戈壁，我走出戈壁，但我们都走到了同一个地方——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