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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副刊丨赔礼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作者:李国选 责任编辑:孙悦
2024-05-27 07:19:40

赔 礼

■李国选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王德林老汉和老伴张淑华便起床忙活开了。这天,老两口要款待当年插队的几位知青,其中就有偷了他们家芦花母鸡的“始作俑者”丁胜。

“俺听过包公赔情的戏文,没听过军官赔礼的故事。再说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能捡起来往脸上抹黑?”张淑华半信半疑,边舀水边唠叨。

王德林嘿嘿一笑,说:“这丁胜可不是一般人物,解放军历来讲究‘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绝不会让亏心事烂在心里。这次咱们不妨以礼相待,毕竟军民鱼水情深嘛!”

朝阳渐暖,炊烟从各家各户升了起来,整个村子醒来了。

事情的缘由得从知青来村子里插队那年说起。按政策规定,当年知青吃商品粮,细粮比例较大,油水也多。可第二年取消了商品粮,知青和社员一样,要从生产队领取口粮,这下,伙食水平急转直下。遇到春荒,就只能吃高粱米粥就咸盐粒子。小伙子们正值发育阶段,个个熬得打不起精神,哪还有力气下地干活?实在挺不住了,就有人打起了王德林家芦花老母鸡的主意——这只鸡体态丰盈,天天下蛋。

那天一大早,去喂鸡的张淑华发现自己家的芦花老母鸡不见了。那年头,庄稼人喂养的家禽,就是他们心尖上的宝,被他们称作“小银行”。芦花鸡丢了,张淑华上火,腮帮子肿起了老高。

听着老伴的叹息声,王德林琢磨母鸡丢失的原因:被黄鼠狼叼走了?不对,没听到鸡叫声,也没见到鸡毛、鸡骨……那就一定是人为的。随之,他想到了插队的知青,这帮学生没来之前,可从未听说哪家丢过鸡鸭。那么,又是谁呢?王德林很快把目标锁定了丁胜。丁胜是出了名的“丁大胆”,王德林心想,就凭他的胆量,偷只鸡还不是小菜一碟?

王德林把自己的判断告诉了老伴,张淑华气得一拍大腿:“可不能饶了这小子,得报告治保小组。”

不料王德林摇了摇头,按住了她:“报告啥呀!为一只母鸡,让张振环把他抓起来一顿打,再关几天禁闭,这孩子还怎么见人?”

张振环,人高马大,一脸横肉,是村子里的治安保卫组长。他好动粗打人,村里人都怕他。

张淑华捂着肿了的腮帮子,瓮声瓮气地说:“那也得找丁胜说道说道,不能就这么了事。”

“咋说呀?拿不出证据,他能认账吗?再说了,这帮孩子一年到头尝不着荤腥,馋得跟小猫似的,也怪可怜的。老话说,能饶人处且饶人。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见丈夫态度鲜明,张淑华也就不吭声了。

王德林猜得没错,这事真是丁胜干的。

那天月黑风高,丁胜跳过围墙,悄悄摸到王德林家的鸡圈前。开圈门、抓鸡、拧脖子一气呵成。那可怜的老母鸡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丁胜拎走了。

芦花鸡到手,丁胜和同住的马彪、刘长贵、孙洪生一起连夜炖鸡,大吃了一顿。他们悄悄掩埋了鸡毛肠肚,没留一点痕迹。

尽管做得天衣无缝,丁胜还是心虚愧疚。见到王德林,他不敢正视,与他说话时,也极不自然。可王德林像没事人似的,这使丁胜愈发不安。尤其看见张淑华那肿得铮亮的腮帮子,便更觉得无地自容。

转眼到了年底,丁胜获准赴西藏参军。临走前一天,他去王德林家告别,支吾了许久,终是没能将实情道出。倒是王德林老汉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有前途,叫他好好干。

到了西藏,丁胜申请去最偏远的边防连经受磨炼。几年后,他入党提了干,整个人褪了稚气,焕然一新。

那年冬天,战备任务十分紧迫。丁胜领队勘察地形,经过一个藏民村落。正在路旁闲逛的几只母鸡受汽车噪声惊扰,猛地四散飞奔,司机小张紧急制动,可还是有一只母鸡撞到车头。丁胜赶忙下车,见那母鸡扑棱了几下翅膀,两腿一蹬,须臾便没了气息。

正发怔之际,一位藏族老妈妈奔了过来。她抱起咽气的母鸡,爬满褶皱的眼角登时红了。只听她颤声说着:“芦花鸡……冬、冬天也下蛋的……”说罢,竟落下泪来。

丁胜闻听,瞪眼看那母鸡,脑子里蓦地闪出当年插队时,被自己偷吃的那只芦花鸡,张淑华那肿胀的腮帮子仿佛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的脸色瞬间变为赤红。不容多想,丁胜向前一步,两脚一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老妈妈,实在对不起,我赔偿您,您看行不行?”

“不用赔!”丁胜身后突然传来洪钟般的男声,随即一位藏族老阿爸来到跟前。他摆摆手,对丁胜说:“是我家的鸡撞到你们车上的,岂能让你们赔偿?”

丁胜上前拉住老阿爸的手,郑重地说:“您老人家通情达理,但身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损坏了人民群众的财产,一定要赔偿的。”说罢,他向司机小张递了个眼色,小张启动了汽车。丁胜迅疾掏出纸币,箭步上前把钱塞进老妈妈的围裙兜里。没等老夫妇醒过神来,丁胜已经跳上越野车离去了。

目睹远去的军车,老妈妈直拍大腿:“要不了这么多钱啊!”老阿爸双手合十,连声感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老传统没丢,没丢啊!”

归队后,丁胜满脑子都是芦花鸡的影子,还有张淑华那肿胀的腮帮子、临走前王德林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偿还这笔旧账,了却这桩心事。

那年休假回到家后,他叫上当年与他一起下乡同住的3位同学,表明了要回村赔礼的心愿。

马彪开玩笑地说:“咋地?军官的脸面不要了?”

丁胜也笑:“要脸面,也得讲良心,何况我是军人。”

刘长贵插话:“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老两口可能早就忘了,何必旧事重提呢?”

孙洪生反驳:“我支持丁胜,是我们不对在先,应该赔礼道歉。”

一番商量后,他们买了一公两母三只大骨鸡,准备赔给王德林夫妇。

第二天一早,4位当年的知青驱车赶往插队的山村。时近中午,他们赶到王德林家院门口,只见院子东边的蔬菜生机盎然,西边的畜圈鸡、鸭、鹅俱全。正观望间,王德林和张淑华已快步迎到跟前。

“大哥大嫂你们好!”丁胜郑重地敬了个军礼。

王德林眯缝双眼仔细看,哈哈大笑:“好小子,腰杆挺拔,精气神十足,不愧是当兵的人!”

张淑华抢过话头:“来,赶紧进屋!”

丁胜在前,马彪拎着用纸箱子装着的大骨鸡,后边跟着刘长贵和孙洪生随老两口向屋里走去。

还未落座,丁胜就抢先说:“大哥大嫂,我是专程来赔礼道歉的,当年你们家的母鸡就是……”

“是你小子偷的。”没等丁胜说完,王德林就接过话茬说。

丁胜的脸腾地红了。他结巴着问:“你,你是咋知道的?”

王德林笑眯了双眼回答:“你这个‘丁大胆’,弄只鸡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老既然知道是我偷的,那为啥不追究呢?”

“追究啥呀!要是张振环把你抓去了,还有好吗?”

丁胜听王德林这么一说,更感愧疚:“大哥大嫂,当年是我偷了芦花鸡,还请你们原谅。”说罢,他深深地鞠躬致歉。

马彪三人也随之鞠躬检讨:“我们分了肉吃,偷鸡也算一份。”

“嗨!都是过去的事了。”王德林摆摆手,“你小子能主动报名去西藏那么艰苦的地方当兵,让人佩服。以前的事,咱就不说啦!”

丁胜打开带来的纸箱子,抓起一只母鸡,说:“这是大骨鸡种鸡,一公两母,饲养肉鸡比蛋鸡划算,请二老笑纳。”见王德林要拒绝,丁胜连忙说:“赔了鸡,道了歉,我心中的愧疚才算除掉呀。”

“那好吧!这情我们领了。”

晌午,王德林拿出存放多年的高粱烧酒,款待当年的知青。

“真不好意思,偷鸡还有功了,让大哥大嫂破费招待我们。”

“不破费,自家腌的腊肉,自家鸡下的蛋,自家产的菜,没花一分钱。”张淑华笑道,“要说破费,就是老王特意杀了只不下蛋的母鸡。你们别拘谨,就当在自己家啊。”

王德林哈哈笑着:“啥也别说了,都在酒里。”说罢,众人碰杯,一饮而尽。

借着酒劲儿,王德林轻声哼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丁胜也跟着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正午的村子静悄悄的,爱吠的犬也噤了声,只有歌声随着风,传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