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战友

（二章）

■石钟山

雪莲花

曲玛央宗比我晚一年入伍，青海兵。她刚入伍时，不怎么会说汉话，逢人就笑眯眯的，用微笑和人打招呼。她的皮肤透着黑红色泽，那种颜色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央宗被分配到了炊事班，具体来说是负责连队的3头猪。

和央宗一起入伍的女兵，有的被分到了文艺宣传队，有的做了话务员。唯有央宗，早餐后就去放那3头猪。连队后院有条小路，直通山上。每到春天，山里便青绿一片。猪们爱吃草，央宗将她的猪放到后山散养就成了日常。山和草地也是央宗所喜欢的，我们经常能听到从后山传来她的歌声。歌声旷远、嘹亮、悠然，我们听不懂歌词，却能感受到歌声里的蓝天白云，牛马成群。我们经常循声望去，央宗站在一块草地上，又唱又跳，似乎那里的一切都成了她的舞台，猪们成了她同台的伙伴。我们这才发现央宗是属于大自然的，她在那里找到了自信的舞台。

随着高原红在她脸上一点点褪去，她养的那3头猪也一点点长大。那时，几乎每个连队都会养猪。每逢节日，比如八一建军节、国庆节、元旦和春节，连队都要会餐改善伙食，这时养的猪就派上了用场。因此，上级后勤部门对连队的养猪就很重视。连续两年央宗都被上级表扬，还登台领过奖。她的汉话已经说得有模有样了。在台上发言时，她说在这里养猪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家青海，那里有成群的牛羊。后来，她在台上给我们唱了一首藏族民歌《雪莲花》，嘹远的歌声把我们带到了青藏高原。

直到这时，上级领导才发现央宗是有才艺的，都说央宗放猪太屈才了，不久就把她调到了机关的文艺宣传队。央宗离开连队是不舍的，她和战友们告别，和她养的猪告别。她负责的猪已经有五六头了。离开连队那天早晨，她站在猪圈里，在这头猪身上摸一下，那头猪身上拍一下，猪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别离，围着她哼叽着，难舍难分的样子。她最后狠心离开猪圈时，我们都看见她在擦眼泪。以前每次逢年过节，连队杀猪时，她都会偷偷躲到角落里去哭鼻子。我们知道，她对猪有了感情，舍不得。连长就劝她，说以后给她买更多的小猪崽。每次连队杀完猪，央宗都要难过好几天，少言寡语的。

央宗调到文艺宣传队成了一名文艺兵。她好像一下子变得洋气起来，军装穿在她的身上更加合体了。虽然成了文艺兵，她对老连队还是很留恋，经常回来看看战友，到猪圈看她养过的那几头猪。央宗明显变得开朗了，人也漂亮了许多。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能看到央宗登台表演节目，又唱又舞。她成了文艺宣传队里耀眼的明星。她的节目经常被放到演出的压轴时间，她的歌和舞总是与众不同，成了官兵的最爱。每次演出，她经常在热烈要求下返场，唱了一首又一首，跳了一曲又一曲。

两年后，央宗复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兵复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离队那天，许多官兵都来相送。她哭，送行的官兵也哭，军礼敬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送行的车驶出营区，再也看不到央宗那张生动的脸了，官兵仍没散去，望着远处，怅然若失。我们开始集体想念央宗了。

谁也没有想到，3天后央宗和一起复员的老兵又集体回来了，坐的还是送他们复员走时的大巴车。事后，我们才知道，他们刚登上列车，途经一个兵站时便接到了归队的命令。老兵归队后的几天，我们部队接到了开赴前线的命令。

在前线的大本营，为了鼓舞官兵士气，文艺宣传队又演出了一次。央宗的节目还是最受欢迎的。她认真卖力地又唱又跳，但比平时严肃了不少。不久，我们整个部队就真正地进入了前线。文艺宣传队的编制还在，战时需要，他们被编入了担架队。

记得攻打211阵地的那天晚上，尖刀连集合完毕后，依次和战友们告别。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活着走下阵地，集体中弥漫着悲壮和伤感。央宗从后面的人群走到尖刀连队伍前，依次和官兵拥抱。她的举动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她拥抱过的士兵都流下了眼泪。从队首到队尾，她拥抱完最后一名战士后，又轻声地唱起了一首藏族民歌，我们从前都没听过。首长下达了出发的命令，这时我们看见央宗已经泪流满面了，她的歌声仍在继续。

就在那个211阵地，我们投入了许多兵力，和敌人反复争夺，牺牲了几十名战友，央宗就是在那场战役中牺牲的。她和战友到阵地上抢救伤员，结果一发炮弹落在了她身边。她先是成了伤员，被战友们抬下来。听战友们讲，她牺牲前一直微笑着，还哼了一首歌，谁也不知道歌的名字，在转运过程中，因为流血过多，牺牲了。

央宗和许多牺牲的战友一起被安葬在新建的烈士陵园里。许多年过去了，当年参战的老兵，经常会想起那些在陵园里永远回不来的战友，其中当然包括央宗。时间越久，这种思念越强烈，有人提议一起去看望战友。我们又一次集体出发，在陵园里集合。每个墓碑上面有战友的名字和照片，我们依次在战友碑前伫足，给战友敬酒、点烟。看到央宗墓前的照片时，我们都沉默了，墓碑上是她演出时的一张照片。她在唱歌，满脸笑容。不知谁先走过去拥抱了墓碑，我们依次过去，一次次拥抱着她，就像她在出征前拥抱每个勇士一样。久久之后，我们和永远安息在这里的战友告别了。在离开陵园的路上，有人唱起《雪莲花》：“在高原的雪山上，盛开着一朵花，她历尽了艰辛，傲美挺拔，无言无语绽放，四海为家。她从天上来，她是妈妈的牵挂……”央宗那双含笑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们。我们似乎又回到了青春时代，央宗在台上又跳又唱。

吉他女兵

唐小艺入伍比我们晚了几年。她是机关的打字员，留着男兵一样的短发。因为机关兵少，她和通信连的女兵住在一起。傍晚，我们经常能看见她抱着把吉他坐在机关楼前的台阶上，身体一侧摊着一本琴谱，然后就Do、Re、Mi、Fa地弹着吉他。这把木棉牌吉他，我们都认识，是她的前任老兵留下的。

前任老兵姓伍，差不多和我们同龄，参加过几年前的战役。当时机关打字员被派到通信连，帮助架设电话线。伍老兵有惊无险地从前线回来，没立过什么功，只受过几次嘉奖，后来就平淡地复员了。我们都知道，伍老兵弹得一手好吉他。每到傍晚，他都会站在楼前的台阶上边弹边唱。在我们眼里，伍老兵就是一个标准的歌手。他不仅弹吉他，还唱歌，用沙哑的喉咙唱出来的歌别有一番韵味。

后来，伍老兵复员就把吉他留下了。唐小艺用的就是这把吉他。她现在还弹不出个调来，音符在风中零乱着。唐小艺有时也不弹吉他，她会加入到操场上那些踢球的男兵中。球滚到她脚下，她抡起一脚，把球踢得又高又远。她也会和男兵一起抢球，此时的她完全忘了自己是名女兵，你争我抢，有时为了抢一个球和一堆男兵一起摔倒在地上。久了，我们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假小子。而她也从不生气。

后来，她弹吉他渐渐地有了调。我们能听出她弹的是《血染的风采》《十五的月亮》什么的。听着她弹出的歌，我们就想起留在陵园里的那些烈士，还有那些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已经复员的老兵，心里就潮潮的。

唐小艺每天早晨出操都和通信连的女兵站在一个队伍里。有一次，机关新调来一个参谋，早晨带操时，他把唐小艺误当成男兵，指着女兵队列中的唐小艺道：你，怎么站在那边了？唐小艺也不分辩，从女兵的队伍里走出来，站到男兵队伍里。有人提醒，那个参谋才知道认错了。

我们叫唐小艺“假小子”，不是因为她长得像男兵，除了她的短发，她的面容其实很精致，甚至比很多女兵还有女人味，但她的性格更像个男兵。通信连和她同宿舍叫柳婉的女兵，在老家谈了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出差路过我们驻地，特意来部队，住在招待所里。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不是来看柳婉的，而是通知她结束这段恋情的。原来柳婉的男友另有了新欢，顺路和柳婉摊牌。这对柳婉的打击可想而知。两人是同学，明里暗里谈了好几年了，柳婉天天盼男友的来信。日里夜里的思念一下子被斩断了，柳婉蒙着被子哭。唐小艺问清原委后，二话不说，找到招待所，把那个男朋友揪出来，教训了一顿。唐小艺给柳婉出了一口气，可唐小艺因违反纪律被单位通报。

之后，唐小艺在我们眼里就是个女侠客、女哥们。

唐小艺也有胆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部队野外训练，不知怎么一条蛇爬到了她的身边。她惊叫一声，一下子扑到身边一个男兵怀里，弄得那个男兵红头涨脸，不知所措。这件事成了我们那阵子捉弄她的理由。只要我们一提起蛇，她就神情紧张。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看天气预报，好像整个中国都在下雨。我们所在城市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雨，仿佛天被捅漏了一般。部队接到抗洪命令，是在一天夜里。一个小时后，整支部队就拉了出去。军民抢险时，已经有一小部分堤坝决口了。如果整个大坝决堤，河流下游的城市将成为一片汪洋。部队出发时，首长已下达了“人在堤在”的铁令。此时已经有一群官兵跳进了水里，用身体筑起肉堤。水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分不清哪是官兵哪是堤坝了。随着决口处被洪水越冲越大，一连又一连官兵手牵手跳进水里，为军民修补堤坝争得时间。直到第二天下午，风歇雨住，堤坝才转危为安。各连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3名战友，其中就包括唐小艺。我们在河岸下游寻找他们。他们的名字在两岸飘散。直到3天后，我们在堤坝下游20多公里处才发现3位战友的遗体。他们仍手拉着手，紧紧地挨在一起。

追悼会上，赵军长的出现，才让我们知道唐小艺的真实身份。她是赵军长的女儿，入伍后改用了母亲的姓。赵军长和另两位烈士的父母一样，手捧骨灰盒站在台上完成了追悼仪式。军长那天以烈士家长的身份讲了几句话，他说：“我养了一个好女儿，她是个称职的军人。”军长讲到这就讲不下去了。

赵军长离开时，捧着小艺的骨灰盒，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小艺牺牲后，机关又调来一位打字员，每天傍晚，和小艺生前一样抱着那把吉他，坐在机关楼前的台阶上，Do、Re、Mi、Fa生疏地弹奏着那把木棉牌吉他。我们看到他的样子，就会想起小艺。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几年过去，军营又换了一批新面孔，可小艺的名字和生前的故事仍在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