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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长河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作者:范春歌 责任编辑:于海洋
2024-09-08 07:20:21

心中的长河

■范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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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山重水复》,本文作者父亲范迪宽创作。作者提供

老式录音机里的磁带缓缓转动,传来父亲范迪宽声情并茂朗读边塞文学作品的片段,家人忍不住泪水盈眶。一身戎装的父亲仿佛依然坐在我们中间,陪我们共度周末的名著朗读时光。

1932年,父亲出生在河南的一座古镇。清澈秀丽的汝河绕镇而过。淳朴的古镇生活,铺垫了父亲最初的生命底色。15岁时,在河南省立第十中学就读的他,受进步思想影响,与家人不辞而别,参军入伍。

解放战争,炮火连天。父亲参军后,从事文化宣传工作,编印战地小报,画宣传画。

母亲李莉是父亲后来在四川美术学院美术系学习时的同窗,也是父亲美术生涯的见证者。她14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与父亲不仅是生活伴侣,更是灵魂伴侣和艺术伴侣。

母亲常向我和妹妹谈起父亲艺术创作背后的故事。淮海战役中,父亲随团在天寒地冻的战壕里坚持20多天之久。渡江战役中,父亲所在部队属于渡江突击团。渡江后,父亲接受查看有无幸存伤员的任务。暮霭中,只见靠近岸边的江面上停泊着一只木船,载着满满一船战士。他大声呼喊:“船上有伤员吗?”如是几声,无人应答。他涉水爬上船体,这才发现船上的战士们已全部牺牲。那悲壮一幕,让父亲终生难忘。

2015年,父亲去世20多年后,我来到当年父亲参加渡江战役的地方——安徽省望江县。当地有一座渡江烈士陵园,长眠着200余名在望江县参加渡江战役牺牲的烈士。我寻遍全城买到一束鲜花,代父亲敬献。

1950年秋,正在参加剿匪战斗的父亲,接到了去西南人民艺术学院(四川美术学院前身)美术系深造的命令。不久后,父亲又接到重返战场的命令。此后,他两次跨过鸭绿江来到抗美援朝战场,用画笔记录那段硝烟滚滚的岁月。

上甘岭战役的参战部队有父亲所在的志愿军第15军。战役结束后,他来到那片阵地,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山岗上,树木和岩石都被炸碎了,一脚踩下去,混合着弹片的浮土能没过膝盖……那天,天气阴沉。志愿军战士们要赶在大雪落下前,挖寻烈士们的遗体。父亲放下画夹,流着泪水和战士们一起挖寻……

抗美援朝期间,父亲创作了油画《炸不断的电话线》《黄昏的山谷》等战地题材作品。立体再现上甘岭战役,成为父亲酝酿多年的创作主题。1974年,他开始正式着手创作油画《英雄阵地上甘岭》。

创作期间,父亲因病住院。在病床上,他依然没有放下画笔。同病房的一位军人发现他在画上甘岭战役草图,激动地说自己当年就参加了上甘岭战役。父亲在油画《英雄阵地上甘岭》中描绘的被炸瞎双眼的战士蒙着带血绷带、揣着手榴弹冲出坑道,已失去战斗力的战士让战友把机枪架在自己肩膀上扫射的场景,便源自那位军人讲述的英雄原型。

在创作《英雄阵地上甘岭》过程中,父亲和母亲谈起战场见闻,两人常泪如雨下。父亲不得不多次搁下画笔,平复心境。后来,《英雄阵地上甘岭》入选全军美展,被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收藏陈列。父亲的老部队也将这幅作品复制后陈列。

父亲去世后,他的老战友曾清泉曾来我家。他特地带来自己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追忆上甘岭战役英烈的文章《幸存者的愿望》。文中记述了他应朝鲜大使馆的邀请,代表参加上甘岭战役的部队重返朝鲜的经历。去朝鲜时,他带了两件物品:一瓶用来祭奠志愿军烈士的白酒,一张我父亲当年在朝鲜赠送他的摄于战后上甘岭的黑白照片。父亲送他照片时说,在被炸成焦土的上甘岭阵地上,他仅仅找到两根半截树干,一截将送往平壤,另一截将送到北京。

曾清泉叔叔后来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见到了父亲所说的那截被战火烧焦的树干。这次重返朝鲜,他又见到了另一截树干。也因曾叔叔的这次来访,我们第一次见到了《人民日报》同文刊载的照片。照片上,父亲当年神色凝重地蹲在上甘岭两根树干前。那一刻,我们再次感触到父亲内心的波澜。

经历过战火硝烟的父亲,在生活中充满了温情。

军旅画家郑洪流来我家时,曾诧异阳台上的一个花盆里竟种着绿草。那是父亲在野外写生时,发现挤在干涸石缝间的野草已近枯萎,便将它们带回家栽入花盆。洪流伯伯得知原委后感叹:“经历过战争的人,我能理解。”

曾经,父亲每年有很长时间要下部队深入生活,担任美术编辑的母亲工作也很繁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妹妹的日常起居由姥姥照顾。一次,姥姥回乡探亲,我和妹妹很想念她。父亲笑着说,马上就让你俩去见姥姥,不用买车票。他拿起画笔给我们画了一只大鸟,把我和妹妹画在鸟的翅膀上,说让这只大鸟驮着我俩去老家看姥姥。我和妹妹破涕为笑。

父亲的遗物中,有一个香囊,那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每年端午节,母亲都会按照北方习俗用七色丝线给家人缝制香囊。有一年过端午,父亲恰在边疆部队采风,母亲就将这个香囊寄给了他。没想到,数十年过去,这个香囊依然保存完好。他和母亲在郊游中捡拾的红叶,多年来也被他仔细地夹在书中。在我的书房里,一直悬挂着父亲为我画的童年肖像《春歌睡了》。这幅画作细腻地描绘了在宁静夜色中酣睡的我。父亲慈爱的凝视,蕴藏在一根根柔情的线条中……

从战争年代起,父亲一直保留着写日记、做笔记的习惯。我在翻阅他的日记时,发现他于1981年在上海观摩画展后写的一些感想。在谈到画展中战争题材的绘画作品时,父亲写道:“有几幅反映战役的作品,不过八九十公分大小,但画家都安排了生动的情节,画得很逼真,很有戏剧性,引起观众极大兴趣。”他由此思考:“主题油画除了特别需要外,可以不必都画那么大,观众看画也方便些。”

父亲后来经常构思如何用不大的画幅表现军事题材,可惜还未来得及实现,就病倒了。父亲手术后的几年里,他的老战友都积极伸出援手,给他精神上的鼓励。在战火硝烟中凝结的战友情,给了卧床的父亲莫大慰藉。

1991年清明节这天,父亲走了。遵照他生前的遗嘱,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将父亲护送到他的家乡。父亲陪伴在他的父母身边,弥补了一个游子当年不辞而别的缺憾。

我常常在追访父亲深入生活的足迹途中,与他“重逢”。父亲和母亲曾于20世纪60年代初赴鄂西山区采风。由于交通不便,他们随团翻山越岭、周折多日才到达目的地。三省交界的古镇百福司,是他们其中一站。

半个世纪后,我也来到这里。古镇上,穿行着头缠青丝罗帕的男人和身背竹篓的女子,仿佛从父亲和母亲当年的画幅里迎面走来。有位老人听我讲父母当年如何来到这里时,惊喜地叫起来:“我见过!”原来,父亲和母亲来到百福司采风时,这位老人当时正在公社当文书,接待过他俩。老人形容:“你父亲穿一身绿军装,个子高高的,很英俊。你母亲很秀丽,扎着一对乌黑的大辫子。他俩每天清早就背着画夹外出画画,揣着几个煮红薯作干粮,没有菜吃,就用红薯蘸辣椒。”我听着听着,眼眶一热。

父亲还曾独自到红旗渠体验生活。见村民没有条件照相,父亲就在写生之余给他们拍照,回到武汉后冲印好,再给他们寄去。有一年,父亲接到一位村民的来信,信上说他的父亲因病去世了,当年寄给他父亲的照片因房子漏雨受损,希望能再寄一张。父亲考虑到老人子女多,特意多冲洗放大了几幅寄去,好让每个子女都能拥有一张他们父亲的照片作纪念。那位村民收到照片后,寄来一袋山核桃作答谢,父亲和母亲又买了一大袋糖果回寄过去。

后来,我沿红旗渠走了一程,发现有一段水渠就是父亲在他的版画《红旗渠》中描绘的地方。我在这里伫立良久,直到夕阳把太行山染成古铜色也不舍得离开。因为此刻,父亲和我站在一起。

这种特别的“相遇”,不仅仅在林县,也在浩浩长江三峡、在巍巍大别山……

每到父亲“远行”的日子,家人都会打开录音机,重温当年的朗读时光。而今,我翻开自己的新书《儿行千里——沿着长江上高原》,为父亲继续朗读:“回望两年来无数次往返长江两岸,溯江而上的日子,一路见证了长江在中下游平原的缓和从容,也见证了它在上游深山峡谷中的奔腾和激越。这是一条集雄浑与婉约、刚烈与柔情于一身的长河,属于大自然,也属于生活在它广袤流域上的每一个人。”

我亲爱的父亲就是这样一条长河,在我的心中川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