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章熙建
生死别离50载，刘法玉终于寻到了丈夫的坟茔。与丈夫久别“重逢”的那一刻，她发现在相邻的烈士墓碑上，竟然刻着自己的名字。
一
“哒哒哒……”“轰隆隆……”机枪和火炮的喧嚣响彻夜空。
1934年11月27日，苍穹如墨，山后的救护站篝火摇曳。夜战湘江渡口的红军伤员一拨拨地撤下来，卫生员刘法玉正忙碌着为他们救治。这时，一支增援部队从旁边飞奔而过，战友钟三秀惊呼一声：“咦——来发兄弟！”
听到钟三秀的声音，赖来发回头便看见了妻子，连忙闪出队伍。刘法玉怜惜地抚摸丈夫的脸庞，惊喜地问道：“你怎么也加入了红军？”
刘法玉1913年生于江西兴国澄江村。1932年春，刘法玉担任妇救会主任，带领姐妹们做军鞋、筹军粮，于1933年底加入红军。新婚丈夫赖来发起初不同意，说当兵打仗是男人的事，你走了叫我咋办？刘法玉笑着回道：红军队伍里两口子多了去了，你胆小就在家待着，等胜利了我来接你！
没想到时隔不到一年，赖来发竟也加入了红军。战场相逢，赖来发自豪地说：你走后没几天我就参加了红军，七尺男儿可不能落在媳妇后面！
刘法玉脸上绽开笑容，她推了丈夫一把，“快赶队伍去，正打仗呢！”赖来发恋恋不舍地看了媳妇一眼，才一溜小跑回到了队伍中。
分开的那一刻，飒飒山风把刘法玉的声音传进了赖来发的耳畔，在苍莽绵延的土地上回响——“打仗勇敢点，要做个英雄啊！”
刘法玉就是个巾帼英雄。1933年底，刚入党的刘法玉被调到红军福建医院，担任护理班长。院里一位军医擅长草药，刘法玉也随他记下了不少方子。之后，刘法玉领着女战士们采挖药草、碾制药膏、制作药丸，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当时缺医少药的燃眉之急。
1934年10月中旬，刘法玉被调回红3军团并随部队连夜开拔。之后几场战斗异常惨烈，又正值隆冬，药草难寻。看着伤员痛苦的样子，刘法玉心急如焚，突然想起军医说过，石灰可以消炎，便赶紧到老屋刮下一包石灰。可面对伤员，她又犹豫了，该用多大剂量、会有什么风险，她通通不知。最后，刘法玉咬咬牙，拿起短刀就要割破自己的手臂，却被一个发着高烧的伤员制止了。得知她要做实验，年轻战士抓起石灰就撒在自己的伤口上，烧灼的疼痛让他手臂痉挛。好在两小时后，伤员退了烧，守在一旁的刘法玉擦去额上的汗，总算是松了口气。
从此，刘法玉身边多出了一个药匣子。在漫漫长征路上，这只药匣跟随刘法玉跋山涉水。
二
湘江战役后，红军西进。战斗间隙，刘法玉惦记着赖来发，她盼着丈夫能平安归来。然而她不知道，那次前线的短暂交汇，竟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次相见。
1935年4月中旬，红3军团挺进贵州。一日黄昏，担任前锋的红14团遭到敌人伏击。危急时刻，前锋改后卫，拼死阻击敌军，掩护主力部队迂回转移。
救护站设在一块稻田里，刘法玉爬上堆垛扯下稻秆，铺成柔软的草垫。突然，一架敌机俯冲扫射，刘法玉看见山岭上几个战士正背着伤员飞奔而来，子弹打在他们身上，溅出一丛丛猩红的血花。
“啊，来发！”刘法玉惊呼着滚下堆垛——她看得清楚，中弹的战士中，头一个就是赖来发，他胸前鲜血喷涌，当时肩上还驮着负伤昏迷的营长。刘法玉飞奔过去，为已没了气息的丈夫轻轻擦去脸上的鲜血和泥土，然后替他抻平皱巴巴的军衣，为他合上双目。敌机再次俯冲投弹，周遭地动山摇。尽管心如刀绞，刘法玉强忍着痛，将营长费力运回稻田——伤员们还等待着救护，她的战斗仍在继续！
1935年5月初，中央红军抵达川西南，连日奔波作战的部队终于得到短暂的休整。这期间，几支救护队整合组成了野战医院。傍晚，刘法玉发现一个伤员伤口溃烂，整条腿变成了黑褐色——这是因药物匮乏感染加剧的表现，刘法玉禁不住落下泪来。正在这时，指导员来找她，说团长有新任务。
到了团部，团长大手一挥：你们立即去趟武汉，那里的地下党组织秘密筹措了一批药品，你们去找曹医生联络取药，务必速去速回！
翌日清晨，刘法玉扮作回娘家的新媳妇，钟三秀扮作贴身丫鬟，两人搭乘木船顺江而下。沿途敌军哨卡重重，遇到盘查她们就塞上几块银圆蒙混过关，10多天昼夜兼程终于抵达了武汉。她们趁夜进城，找到了在刘家庙医院当院长的曹医生。
孰料，就在取到药品走出巷口的那一刻，一支敌军巡逻队突然从街角冒出，截住他们强行盘查。情况危急，曹医生当即掏枪击毙打头的敌军。
枪声骤然打破宁静。满载着荷枪实弹军警的吉普车飞驰而至，刘法玉与钟三秀被押上车时，身后一阵杂乱枪声响起——曹医生牺牲了。
三
刘法玉二人被关进监牢后，受尽严刑拷打，但她们咬紧牙关，只说是受江湖贩子指使来取货的，并不知道取的是啥。半年后，敌人失去耐心，决定对她们这一批“犯人”下毒手。好在地下党内线及时递出情报，红军游击队在通往刑场的山坳口伏击营救。
枪声响起的瞬间，刘法玉与钟三秀两人纵身一跃跳下了疾驶的卡车。可就在滚下陡坡时，刘法玉头部磕在了一块石头上，当场昏厥。当她从剧痛中醒来时，山坳口已是一片寂静，敌人仓皇逃窜，游击队也不见了踪迹。
山间荆棘密布，刘法玉咬牙起身，连唤了几声“三秀”，可四野唯有山风低鸣，不闻战友回音。她挣扎着挪上公路举目张望，入目一片静寂。傍晚时分，一个砍柴的山民把饥寒交迫的刘法玉带下了山。
养伤的日子里，刘法玉日夜牵挂着队伍，有山民打听到红军在川鄂交界一带出现过，便过来告诉她。刘法玉第二天就拄着棍子向南出发。可当她昼夜兼程赶到川西冕宁时，却得知红军早已离开。
此后数年间，刘法玉去过四川、湖北、青海等地，她给财主家当过“麦客”、进纱厂当过女工……尽管困难重重，但她寻找队伍的信念始终不灭。1945年秋，流落到湖北老河口的刘法玉患了伤寒，幸亏得到一个木匠的帮助才死里逃生。
身体刚复原，刘法玉得知红军到过木匠老家，翌日就与木匠赶往河南镇平县黑龙集。然而，她要找的队伍已经开拔东进。彼时，豫西地区一片风声鹤唳，刘法玉只得以木匠妻子的身份暂时隐蔽下来。
1935年到1946年，整整11年，刘法玉九死一生，苦苦追寻队伍却始终无果。红军经历历史变迁，已经改编为人民解放军，可刘法玉对此一无所知，仍在痴痴地找寻着她的红军队伍。
四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85年。
初秋的夜晚，黑龙集碾谷场上正在放映电影《大渡河》。旷野寂静，稻花飘香，电影里激战的枪声在山峦间回荡。蓦地，一阵啜泣声传来，乡亲们愕然望去，是刘法玉。
回家路上，经过一座小山岗，刘法玉突然停步，儿子张丙显问，咋啦？她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投向苍穹，那片漆黑的夜空中，千万繁星正眨着眼睛。
银幕上红军战士浴血奋战的场景，唤醒了刘法玉尘封的记忆。此刻驻足凝望，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些牺牲的战友。她坚信英雄不死，战友们正在天上遥望着她。
那天夜晚，刘法玉一五一十地向儿子诉说了苦寻队伍11年的悲苦艰辛，儿子禁不住抱紧母亲落下泪来。
数天后，刘法玉由儿子陪同回到江西省兴国县。民政局同志听闻老人的经历，迅速查到赖来发烈士的信息，并陪同老人前往烈士陵园。
走进依山而筑的烈士陵园，烈士墓群或环山逶迤，或沿坡起伏。老人看着长长的墓碑，喃喃说着：“当年红军长征就是这个阵势，我终于寻到咱们的队伍啦！”
走到赖来发的墓碑前，刘法玉一下扑倒在墓台上，淤积心中数十年的思念喷涌而出——“来发呀，我来看你了，50年了啊……”突然，儿子惊呼一声：“妈，这块碑上怎么有你的名字？”大家这才发现，紧邻着赖来发墓冢的烈士墓碑上，镌刻着“刘法玉烈士之墓”的碑文。
时光回溯到50年前的那个晌午，刘法玉与钟三秀失散后，两人抱着同样的信念苦苦寻找队伍。1956年，钟三秀返回家乡，刘法玉却一直杳无音信，有关部门推测，她可能已经牺牲了。在烈士陵园迁移中，他们特意将赖来发夫妻墓冢并排而立，以表达对烈士伉俪的崇敬。
当听到民政局同志说，要帮她审核落实政策时，稍显佝偻的老人突然挺直了腰杆：“我不要国家给待遇，党从来没有忘记过我，还把我刻在这里，这是我这辈子的光荣！”
那一刻阳光洒落，银发飘飘的老人手指着烈士墓群，“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她眼神明亮，一如当年长征路上的飒爽英姿。
（本版插图：陆千波 徐金鑫 图片制作：陈新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