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曙光
■徐 鲁
天边划过闪电,照亮了远处黑黢黢的山。一阵雷声从山那边滚过,像一辆沉重的马车,沉闷地驰过黑夜的长街。
在横亘湘鄂赣三省的幕阜山中,在蜿蜒无边的山岭间,一支红军队伍正在赶路。炽亮的闪电,不时映照出天边巍峨的山影,映照出高高的芭茅草和丛林的轮廓。红军官兵有的戴着斗笠,有的披着蓑衣,不少战士单薄的军衣已由蓝灰色褪成了灰白色。
1930年春,在茫茫风雨中,在蜿蜒山岭间,这支红军队伍正由一位年轻的军长率领着,向湘鄂赣边区的鄂东南一带挺进。他们将与地方党组织在鄂东南建立的苏维埃政权一道,开辟出一块新的革命根据地——使湘鄂赣边革命根据地和湘赣革命根据地连成一片广大苏区。
大雨滂沱、狂风肆虐。后面战士紧跟着前面战士的脚步,在默默无声中,向前,向前。
一
红军队伍的到来,让地处鄂东南龙港、燕厦一带的山山岭岭都沸腾起来。沿途欢迎红军的歌声、锣鼓声响彻云霄。
进至阳新县后,队伍就驻扎在离鄂赣交界古道不远的龙港镇上和附近的塆子里。
这个夏天,幕阜山深处常下雨;可山外的龙港镇一带,却很干旱,好多水塘甚至露出了干裂的塘泥。可不论红军队伍路过哪里,古道边总是摆着装满凉茶的水罐。
乡亲们不愿让红军队伍饿肚子,家家户户都送来了东西。一瓢薯丝、半斗稻米、几支干笋、几罐辣酱……农家的食物被络绎不绝地送到红军借宿的门口,还有不少乡亲们把舍不得给细伢子吃的鸡蛋、鸭蛋都送了过来。
几顶斗笠、几双草鞋、一领蓑衣、一顶蚊帐,还有细妹子的被褥嫁妆,都被送来了。乡亲们把红军当亲人,有些还将家里的几尺粗布也拿出来,为衣衫褴褛的子弟兵缝做了衣裳。
年轻的红军将领石军长,看着天井里几个已经放满了鸡蛋、谷米和草鞋的木盆箩筐,眼睛潮湿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细妹子,大旱之年,青黄不接,乡亲们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这……实在是受不起哟!”
“首长,一家人莫说两家话。”金竹尖的女游击队长春梅说,“红军来了,乡亲们总算能过上几天安心日子了!大家伙儿都盼着你们呢!”
门前的乡亲们纷纷点头。
大半年来,这支队伍因连续转战,已很是疲乏。从井冈山到幕阜山,山岭崎岖,山路漫长,他们三天两头吃不上一顿饱饭……可那一双双穿着草鞋的脚板,就这样行进着,踏过万水千山。从于都河到富水河,他们经历了多少雷雨,又承受了多少风霜!可他们革命的信念,比石更坚,比山还高。
看着门前亲切的乡亲们,石军长郑重地朝他们敬了一个军礼。
二
这是一场残酷的战斗。
国民党军罗霖部听闻从井冈山下来的红军队伍到了鄂东南,不禁闻风丧胆,龟缩在城墙坚固的县城里负隅顽抗。用阳新老百姓的话说,“整天在死守乌龟壳子”。
攻城战发起后,红军从上午一直打到天黑,又打到了第二天天亮时分。
当天际露出鱼肚白,县城那边的枪炮声,似乎变得稀稀落落了。
“也许是攻下来了吧?”春梅对仓伢子的爷爷说道。
仓伢子和小翠各提着一盏马灯,跟着爷爷梁凤七、春梅细姑和乡亲们,不停地把担架从前沿阵地抬到在浮屠街上临时搭建的卫生所里。
躺在担架上的红军,有的负了重伤,有的已经牺牲。
放下担架,春梅就和其他细妹子一起,帮着卫生员为伤员包扎伤口。爷爷和几位爹爹、婆婆在另一边,用布巾蘸着清水,给那些牺牲的战士擦去脸上的血污和泥灰,然后用一块块粗布蒙住那一张张年轻的脸,轻轻包起那一个个年轻的身躯。
春梅怕吓到仓伢子、小翠这些孩子,就让他们远远站在一边的廊檐下,帮着大人撕开那捆白粗布。
仓伢子远远地看到,大人们眼里都含着泪花,手上的动作是那样轻柔、郑重。
不一会儿,又有几副担架被抬进来了。春梅赶紧上前,去帮着抬担架上的伤员。突然,仓伢子听见她“啊”地惊叫了一声。
“杨红娃!”春梅大声叫着,“杨红娃,你快醒醒……”
“是红娃哥?”仓伢子一听,一下子蹿到那副担架前。
只见春梅细姑轻轻摘下了杨红娃满是血污的八角帽。
仓伢子看到,红娃哥双眼紧闭着,脸上满是鲜血和污渍,整个人已没了生气。他“哇”地一声哭起来,“红娃哥,你快醒醒呀,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小翠和几个女孩子也围了过来,个个抹着眼泪。
爷爷默默淌着老泪,端来一盆清水,用白棉布轻轻擦拭着杨红娃的脸、脖子和头发边的血迹。
春梅流着泪把仓伢子紧紧拉住,搂进自己怀里。
三
杨红娃是石军长从湖南平江山村带出来的“红小鬼”。他从小在老家砍柴、放牛、拖毛竹子,参加红军时只有14岁。
自从红军到了龙港,仓伢子这些细伢子们,就和杨红娃成了好朋友。刚开始,仓伢子和小伙伴们一口一个“红娃哥”地叫着,杨红娃还试图纠正,“你们是老乡,我是红军,你们应该喊我‘同志哥’。”
仓伢子喊了几次“同志哥”,不习惯,又改回了“红娃哥”。杨红娃也就没有再纠正。
仓伢子常看到,杨红娃到镇外的草坡上遛马时,总是揣着一个土纸做的小本子,用铅笔头在上面写字。
“红娃哥,你们当红军的,都会写字吗?”
“也不都会,可每个同志都向往学习,追求进步。”
“那你们都要学文化咯?”
“对呀!不学习就没有进步。你看,就连我们军长,只要有空闲,还会打开书本学文化呢……”
“红娃哥,你能不能教我识字呀?”仓伢子对红军向往极了,顾不得害羞,大胆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当然可以,等我有空了,就教你认字。”杨红娃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对啦,石军长说,要尽早把你们这里的列宁小学给建起来,好让金竹尖一带儿童团的细伢子们,都会识字念书!”
“列宁小学?”仓伢子惊喜地睁大眼睛,“红娃哥,列宁小学就是细伢子的学堂吗?”
“不光是细伢子,塆子里的爹爹、婆婆、老叔、老婶们,都可以来列宁小学念夜校。到时候,我要是有空了,也来给你们当‘小先生’。”杨红娃看着仓伢子惊喜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红娃哥,你真了不起!”
后来,杨红娃还应允仓伢子说,要帮着他去向首长“求情”,让仓伢子也成为“红小鬼”,加入红军队伍。这些日子里,仓伢子做梦都梦见自己像红娃哥一样,穿上了灰布军装,戴上了有红五星的八角帽……可谁能想到,红娃哥他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竟就这样牺牲了。
四
国民党反动派守了多年的“乌龟壳”,终于让英勇的红军给打碎了。鄂东南红色苏区终于连成了一片。
金竹尖下的松树冈上,又堆起了上百座新坟。
在送牺牲红军“上山”那天,爷爷特意在仓伢子头上扎了白孝布。“伢子,你没有亲哥,红娃就是你亲哥哪!你最小,就当为自己亲哥戴个孝吧……”仓伢子穿了一身孝衣,哭着把红娃哥和其他牺牲的红军将士送上了松树冈。
夜晚,月光透过稀疏的松林,洒在荻花飞舞的松树冈,洒在那一排排培了新土的坟堆上。微风吹来,轻抚刻在石碑上的那一个个年轻的名字。
每个坟堆上都插着新扎的纸幡。爷爷和乡亲们给每个坟头都撒上了黄色纸钱。
石军长走到松树冈上,弯下身子,借着月光,默默辨认着每块石碑上的名字。他用温热的大手轻轻捧起一抔抔泥土,培在一个个低矮的新坟上。
“梁老爹,多谢您老人家,为每个伢子都竖了块墓碑……”
“唉,都是些多好的伢子,多年轻咯。”
“是啊,都是苦人家的伢子,在这块土地上受苦、战斗,又牺牲,过早地抛下了自己的亲爷娘……”
说着,军长站起身,敬了个军礼。他颤抖的声音掠过每座低矮的坟头:“安息吧,同志们。将来有一天,我一定再回来,把你们接回故乡,接回平江、岳阳和浏阳……”
夜色里,一团团洁白的芭茅花穗在轻轻摇晃。每一束花穗,都像点燃的火炬,陪伴着倒下的红军烈士们,燃烧在这片山冈上。
当最后一把纸钱缓缓飘落到战士坟头,军长擦干热泪,俯身搀扶起仓伢子的爷爷,依依难舍地走下了松树冈。
……
后来,仓伢子如愿加入了红军队伍,成为一名像杨红娃一样坚强的红军战士。他将跟随红军坚定的脚步,穿过漫漫长夜,迎接天边喷薄而出的曙光。
后来
■孙佳欣
仓伢子常去红娃哥的墓前,跟他讲红军又打了哪些胜仗。后来,仓伢子如愿穿上灰布军装,戴上缝缀着红五星的八角帽。他跑到红娃哥的墓前,敬了一个军礼。红军队伍出发那天,天边的朝阳像燃烧的火焰,浓烈、滚烫。仓伢子在队伍里,冲着送行的爷爷、春梅细姑和乡亲们挥手告别——“你们放心!”红军将士们定会踏破漫漫长夜,将胜利的曙光带回到亲爱的故乡。
器材室里,班长的大嗓门将室内的尘埃激起,又将许锋心里的杂尘扫去。“我会好好干”,这句话,他说得郑重坚定。后来,许锋成了优秀的轻机枪手。那把轻机枪,成了他最亲密的战友。
老仇听到王艳峰的喊声,没有回头。他多么不舍呀,可万语千言道不尽,他只得挥挥手,权当告别。后来,全营官兵牢记老营长的嘱咐,依旧保持先进;每当有了新成绩,王艳峰总会给老仇去个电话。电话那头,老仇笑得欢喜又骄傲。
故事,不是定格的画面,而是流动的情节。“后来”——当这个充满想象的词语,与故事相遇,新的故事便长出了枝叶,结出果实。又是一年春好处,种子在发芽,新的故事在生长……
本版插图:赵建华 赵瑛鹏 秦子洋
图片制作:陈新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