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 语
■魏旭凯
钟国龙绘
在我们连队的荣誉室里,“五战五捷第二连”连旗平整地躺在陈列柜中。在我印象里,几年前,它总在晨雾未散时升起。
那时,初到连队的我仰头望着那片鲜艳的红,旗角处还留着老班长缝补的针脚,细密的线痕像戈壁滩上蜿蜒生长的骆驼刺。旗杆下堆着7枚鹅卵石,是参加抗洪归来的战士摆的,久经风雨后竟生出青苔,像嵌在底座的翡翠。值班员赵排长参与了那次抗洪抢险。他习惯在出操前用绒布擦拭基座,说石缝里藏着23双泡烂的作战靴,还有7个被洪水冲散的百姓的姓名。
新兵连第一次武装5公里奔袭,沙粒灌进作战靴的滋味令我至今难忘。那年9月,正午的太阳炙烤着迷彩服,汗珠荡在发间不一会儿就砸进地里。跑过3公里,我的肺叶像烧红的铁片,耳蜗里灌满自己粗重的喘息。正要松劲儿的当口,我的后颈忽然被排长拍了一下,他说:“别低头,看前面老肖的背包。”
前方不远处,二级上士老肖的迷彩包随他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磨白的背带上,铜扣反射着细碎的光。那光刺得我眼眶发酸,却再没让自己的视线离开那方晃动的迷彩。那一刻我明白,军旅的路从不是孤身独行,总有人会在前方为你点亮一盏灯。不知不觉间,我跑完了5公里。
后来,我在炊事班帮厨时听说,老肖背包里永远装着全排的备用鞋带和护踝,还有云南白药。在寒冷的拉练夜里,他的保温壶总能倒出滚烫的枸杞茶,分到新兵手里时,温度刚好能暖透他们冻僵的指节。
新兵连的日子比我预想中过得还要快,无数个第一次在流逝的时光中成为我军旅生涯难忘的记忆。
记得第一次站夜岗,星空低垂。指导员查哨时递来个搪瓷缸,里面有半溶的冰糖。他说这是戈壁滩最好的醒神药。那夜我裹着他的军大衣看流星划过,他指着远处起伏的山脊线说:“你看,那像不像400米障碍场的高墙?”山影沉默着,我盯着那山,看了好久好久。
授衔那天,暴雨如注,礼堂穹顶的军徽在雨幕中愈发锃亮。老班长为我别上肩章时,手指拂过我领口的铜扣:“这扣子要擦到能照见你的眼睛。”雨声敲打屋檐,与我如雷鼓动的心跳同频——那一刻,我终于从沙尘和汗水中拼出了军人的模样。
读完军校后,我又回到原来的连队。靶场西侧的荣誉墙依旧伫立在那里,镌刻着历年比武成绩。我常在晚点名后轻抚那些凹陷的刻痕,指腹蹭过“五战五捷第二连”几个字时,仿佛能感受到砖缝里渗出的铁腥气。
日子在继续,我在连队中收获着一个个珍贵的感动。
去年拉练,寒风裹着戈壁的沙子抽打我们的面颊,连长带着我们在野外搭伪装网。大家手冻得没知觉时,文书突然哼起《强军战歌》。30多个冻得发颤的声音开始应和,从低声到高声。休息时,炊事班抬来的姜汤桶上结着冰壳,司务长往汤里撒着野葱末。新兵小王捧着碗的手抖得厉害,滚烫的汤汁洒在地上,将积雪烫出洞眼。老肖把自己的绒帽扣在他头上,说:“喝下去,寒气会从脚底板钻出来。”热气升腾中,我想,军营的传统原来就藏在这一碗汤、一顶帽和一句质朴却滚烫的话里。
上周带新兵跑障碍,我将手肘压过砂石地,示范低姿匍匐。猛然间,我发觉自己作训服肘部磨出的痕迹和当年肖班长迷彩包上的磨损痕迹是那样相像。起身时,新兵们盯着我右臂的伤疤看。我说,那是我读军校时参与火灾救援被火燎出的“勋章”。那年,火场上空盘旋的直升机投下水袋,教导员“保护群众先撤”的嘶喊声,比烈焰灼烧枯枝的爆裂声更响。我们扑灭大火时,背后幼儿园老师带着孩子们唱《团结就是力量》,那稚嫩的童声让我至今难忘。
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6年的时光。空闲时,我喜欢在连队转转,看看可爱的战友。
器械场东头的白杨又抽出了嫩枝,树坑里还埋着退伍老兵留下的军功章盒。文书老周有时会坐在树下书写板报,粉笔掉下的粉末似乎落在了树木的圈圈年轮上。车炮场日,有几个列兵坐在树荫下擦枪,树下的野花沾上枪油,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像战地记者相机里定格的烽火玫瑰。
炊事班后院的晾衣绳有时会飘着纱布,那是卫生员小孙在拆洗训练时“染血”的绷带。一日,大风刮走了三卷绷带,绷带落到了排水沟,却网住了一窝红蜻蜓。司务长把这事写进给养日记,末尾批注:今天收获“朱砂云霞”3朵。
兵器库后的白桦林藏着全连的秘密。树干上深浅不一的刻痕记录着战士们的射击成绩,最高处的“10环”旁画着可爱的笑脸……
思绪翻飞间,夕阳已经把旗杆的影子拉得很长,国旗鲜红,迎风飘扬。晚风掠过靶场西侧的白杨林,沙沙声响像一曲暮色中的歌谣。不远处传来兵器保养的叮当声,炊烟漫过晾衣场,衣服上未干的水渍,会在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亮。
熄灯号响起。查铺时,我看到新兵枕头下露出的家书,信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我给他掖掖被角,忽然想起自己新兵时母亲寄来的花椒。那20粒小果在我的迷彩包里藏了3年,至今打开迷彩包时仍有辛香溢出。
夜深,营区陷入深海般的寂静。
风还没停,吹得旗绳拍打着旗杆。那节奏与值班室电报机的嘀嗒声渐渐重合。这声音让我想起新兵报话训练时,肖班长说每个密码都是一粒火种,而我们的喉结就是永不生锈的发报键。
此刻仰望星空,我忽然明白那些在沙盘上推演的战术,在障碍墙上磨出的血泡,在暴雨中挺直的脊梁……都是岁月长河里的旗语——一代代军人用青春作旗面,用热血染旗色,总会有新的星辰循着旗帜所指的方向,在黎明前点亮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