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归来

■高满航

插图：赵建华作

频密的枪声停了后，四周突然变得出奇地宁静。大树和上百名乡亲拥挤在阴暗狭仄的地道里。他们估摸着鬼子兵该走了，却又没有谁敢贸然出去。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传来噼噼啪啪的脆响。有人惊惧地嘀咕说：“咋又开始打枪了？”紧挨着他的人犹疑地说：“这不像枪声。”又补充道，“应该是烧火哩。”就在这时，有胆大的村民走出地道侦察回来，急切地朝地道里的人群喊：“鬼子走了。”又喊，“鬼子把村子点着了，快都出来救火。”

大树上到地面的时候，看到整个村子里都火光四起。一家家的门框烧起来，家具烧起来，檩椽烧起来。村民们急切地到井边打水灭火，却见鬼子不但卸走了辘轳，还填了井。他们一边流着泪咒骂，一边拿着盆盆罐罐，疯跑着奔向村外的芦苇淀取水。大树家的房子早在鬼子兵大轰炸的时候就坍塌了。大树也跑去帮村民们打水灭火。火那么大，芦苇淀那么远，只一两个来回，大家就都停了手。眼睁睁看着火越烧越旺，先是屋顶坠落，接着屋墙坍塌。大火吞没村庄的声音刚止歇，村民们伤心的哭泣又起，引得大树不由得想起死于鬼子刺刀下的妈妈和妹妹。

大树蹲在芦苇淀边，用手捧着喝了几口水，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大树踩着水到淀子深处抓来鱼，就地生火，烤熟了吃。大树又一次想起了妈妈和妹妹。妈妈经常带着大树和妹妹到芦苇淀摘苇叶。妈妈用苇叶包的粽子又香又甜。大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那时候，大树一面望着妈妈在芦苇淀里忙碌，一面看着一行行的白鹭自南而来，啾啾叫着落在妈妈身后的芦苇淀里。大树看到它们互相嬉戏，啄食鱼虾，徜徉水中。

妈妈教大树识字，大树坐不住，教一个忘一个。妈妈教大树读诗，大树生出兴趣。妈妈吟一句，他跟一句，慢慢地，就记住了“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也记住了“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白鹭忽飞来，点破秧针绿”。再见白鹭时，大树就向白鹭诵诗。大树见白鹭们啾啾有声，高兴极了，认作是对他的回应。

去年端午前，妈妈正给村小学的孩子上课，大树就迫不及待地想去芦苇淀摘苇叶。妈妈让大树先去，她上完课再带妹妹来。大树走后不久，鬼子兵就进了村。他们发现妈妈没有按他们派发的日本人编的课本上课，怒不可遏地威胁说：“违命就要杀头。”妈妈再次拒绝了鬼子兵的无理要求。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残忍地用刺刀挑死了妈妈，随后又丧心病狂地杀死了妹妹。

可此时，除了偶尔飞过的几只麻雀，芦苇淀里空荡荡的。大树以为白鹭迷了路，却又听路过的乡亲说，白鹭在南边的湖泊里被鬼子兵全都给打死了。大树伤心地落了泪，却又直摇头，他不信鬼子的子弹比白鹭飞得还高。

大树像往常一样，每天都守在芦苇淀边，他相信白鹭一定会飞回来。一天，大树在芦苇淀边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一群群白鹭落满了芦苇淀，半飞半跑地追逐嬉戏，妈妈和妹妹也在其中。她们有时和白鹭一起嬉戏，有时又恶作剧一般藏身在了白鹭之中。大树大声喊妈妈，妈妈不应。大树喊妹妹，妹妹也不应。大树在梦里哭了起来。

大树睁开眼，朝阳升起，一列队伍静静地从远处沿着芦苇淀而来。大树惊了一跳，待队伍走近，他才发现不是鬼子兵。大树问打头的一个人：“你们是谁，要到哪里去？”打头的人回答他说：“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要去南边打鬼子。”大树瞪大了眼睛，急促追问：“你们去打鬼子？”打头的人点点头。大树鼓足了勇气，自告奋勇地说：“我也要参加游击队，跟你们一起打鬼子。”打头的人笑了，继而又严肃起来，问大树：“你今年几岁？”大树一本正经地答：“我可不止几岁，已经11岁了。”打头的人摇摇头：“你还小，打鬼子是我们大人的事。”说完，就带着队伍继续朝南而去。大树不依不饶，追到队伍中间，解释说：“我拿得动枪，也打得了鬼子。”可他们望着大树说：“你该拿起笔去学习。”大树泄了气，却仍旧不甘心，继续追着队伍喊：“多个人就多份力量。”队尾的游击队员转过头来，温和地说：“你要留下来好好学习，如果我们牺牲了，你还要接过我们的枪，消灭侵略者，建设我们的国家。”大树一愣，止住了脚步。大树静静立在芦苇淀边，目睹游击队一路向南，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大树回到村里，得知几名年轻人也跟着共产党的队伍去南边打鬼子了。

胜利的消息一个个传来。大树听村里人说，鬼子被共产党领导的队伍赶出了县城，又赶出了省城。没人知道落败的鬼子兵逃到哪里去了，有人说逃回了日本，也有人说，被一个不剩地全都消灭了。

这天，大树又来到芦苇淀边，突然听到了一阵啾啾声。一抬头，不远处一只白鹭正悠闲徜徉于水泊之中。随即，又一只落了下来。大树仰头，空中的白鹭岂止一只两只，而是一群又一群。大树冲着遍布芦苇淀的白鹭群放声吟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白鹭忽飞来，点破秧针绿”……一只又一只的白鹭抬头望着大树，啾啾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