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一江清水向东流
——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渔5年观察
■解放军报记者 单慧粉
长江,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发源于青藏高原,汇百川入海,造就绮丽风光,浇灌延绵良田,滋养城市乡村,孕育中华文明。
一度,“‘长江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化工围江、非法采砂、生态退化……母亲河令人担忧。
“让母亲河永葆生机活力”。为挽救生态、保护物种、修复环境,自2021年1月1日起,一项史无前例的战略举措,在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全面启动:十年禁渔。
根据党中央部署,“一江一口两湖七河”,包括长江干流,长江口禁捕管理区,鄱阳湖、洞庭湖两大通江湖泊,大渡河、岷江、沱江、赤水河、嘉陵江、乌江、汉江等重要支流,涉及全国15个省、直辖市,实行10年禁捕。
长江禁渔是为全局计、为子孙谋的重要决策。习主席强调:“长江‘十年禁渔’是一个战略性举措,主要还是为了恢复长江的生态。”
今年是长江十年禁渔启动以来的第5个年头。日前,农业农村部在湖北省荆州市召开长江十年禁渔工作现场推进会,介绍长江禁渔取得的阶段性成效。几年来,水域生态、上岸渔民生产生活都发生了哪些变化?让我们一起去探访长江岸线。
游轮行驶在长江巫山段。新华社记者 王全超 摄
从“休养生息”到“生生不息”
珍稀物种安居长江
在江西省九江市湖口县石钟山水域,当江豚跃出水面,等候多时的“追豚者”赵晨婉迅速按下快门。照片中,几头江豚时而上跃,时而下潜,结群嬉戏,与江边风景相映成趣。
江豚在葛洲坝下游附近跃出水面。新华社记者 肖艺九 摄
同一时间,几公里外的湖口县长江鄱阳湖水生生物保护基地“江豚湾”,迎来暑期旅游高峰。络绎不绝的游客在参观入口处排起长队,只为一睹江豚的真容。
去年,全球首份长江江豚“追豚地图”和“赏豚攻略”发布,九江是其中重点标注的观测点位之一。这份地图详尽汇总江豚观测点位,精心规划5条追豚线路,还辅以人文风光讲解和江豚拍照技巧,被称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指南”。
江豚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其生存状况是长江生态健康状况的“晴雨表”。近年来,随着长江大保护深入开展,江豚种群数量稳步提升,2022年达到1249头,较2017年增长23.42%。
“这几年长江水质变好了,以前难得一见的‘微笑天使’,现在经常能看到。”赵晨婉说,如今,长江沿岸居民在江边“偶遇”江豚渐成常态。
“露面”越来越多的,还有曾消失多年的极度濒危物种鳤鱼。
2024年,湖南省水产科学研究所在湘资沅澧“四水”以及洞庭湖设立的42个监测点位共监测到70多条野生鳤鱼;近日,安徽省农业科学院水产研究所在巢湖市散兵镇附近水域采集到鳤鱼,这是时隔40余年鳤鱼再次现身巢湖……
随着长江十年禁渔政策落地,沿江省份加快推进生态修复,积极补上管网短板,提高污水处理能力,努力让长江水生物种得到更好的栖息环境。禁渔以来,长江得以休养生息,长江流域水生生物多样性持续恢复,沿江再现“江豚吹浪立,沙鸟得鱼闲”的胜景。
十年禁渔,抓保护是“堵前门”,同时还要“开后门”——抓养护。
“一、二、三,放!”
6月6日,湖北省武汉渔政码头,2025年“全国放鱼日”武汉市水生生物增殖放流活动举行。随着一声令下,放流装置池的阀门轰然开启,上万尾中华鲟跃入长江,激起层层浪花。水利部中国科学院水工程生态研究所工作人员提前为其中的1000余尾中华鲟幼鱼植入超声波遥测标志牌,以便个体追溯,评估放流效果。
渔政执法船队从长江湖北武汉段江面驶过。新华社记者 程敏 摄
按照农业农村部部署,每年6月6日这天,全国各地渔业主管部门在长江流域等地开展“全国放鱼日”增殖放流活动,加快推进长江旗舰物种拯救行动——这个时间正是鱼类的生长繁育季节。
中华鲟是长江水生生物的旗舰物种和长江生态健康状况的重要指示物种。受多重因素影响,中华鲟曾连续多年没有发生自然繁殖,野外种群难以自我维持。“开展中华鲟大规模增殖放流是补充中华鲟种群数量、促进野外繁殖的重要保护措施。”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有关渔业专家说。
江豚嬉戏、鳤鱼重现、中华鲟放流,长江流域生态修复能力明显增强,禁渔成效初现。焕发生机活力的一江碧水浩荡东流,生生不息。
从“生产锈带”到“生态秀带”
沿江企业转型向绿
6月下旬,鄱阳湖进入丰水期。“长江三鲜”之一的刀鲚已从长江洄游入湖,成群的鲤、鲫、鲢在水草间游弋。岸边轻风拂过,落日余晖将天空染成绯红,湖面不时有鸟儿展翅划过,引得游客纷纷端起相机,定格眼前“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大美生态。
禁渔,收获的不仅是日益清洁美丽的万里长江,也收获了生产方式的绿色变革。
湖北省宜昌市,长江穿城而过,滋润一方土地,哺育两岸人民。
凭借独特的自然资源禀赋,宜昌与化工产业结缘。可千亿级产业的背后,是江边烟囱厂房林立、砂石码头密布,污染排放威胁着长江生态安全,一度带来“化工围江”的困局。
一场深刻变革随着大江奔涌。长江十年禁渔实施后,沿江一公里范围内的134家化工企业踏上“关改搬转”之路,化工产业产值占工业比重由高峰时的33%降至20%以下,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精细化工占比大幅提升。
枝江畔的姚家港化工园,厂房林立,绿树成荫。园区东南角,枝江城西污水处理厂正在忙碌运转,工业废水经过沉淀、过滤等10余道工序处理后排放。在与排水口联通的循环水池里,一群红色锦鲤正欢畅游动。
按照“高端化、精细化、循环化、绿色化”标准,宜昌建设完成姚家港化工园、宜都化工园两个专业化工园区,引进新能源电池、高端装备制造等行业龙头企业,当地化工产业走上“腾笼换鸟、凤凰涅槃”之路。不少化工企业得益于搬迁改造,环保设施提档升级,生产效率大幅提升。
在沿江各省市,“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之路”已成为共识——
乌江流域,磷化工生产基地密集,曾饱受污染之痛。贵州省重点关停一批技术落后、开采率低的中小型磷矿厂;积极推进“以渣定产”,倒逼磷化工企业改善生产技术,提升磷石膏使用效率……如今,乌江总磷浓度大幅下降,干流水质已全面达到Ⅱ类标准。人们感慨,碧波荡漾的母亲河又回来了。
在长江入海口北岸的江苏省南通市,五山及沿江地区先后开展20多个专项整治行动,关停“散乱污”企业203家,清理“小杂船”162条(户),拆除河道周边违建6.5万平方米,腾退修复岸线12公里。当地在统筹推进沿江生态修复和产业转型升级中,“生产锈带”蝶变“生态秀带”。
……
从巴山蜀水到荆楚大地,再到江南水乡,烟囱林立的化工厂整治了,“灰头土脸”的砂石码头消失了。步入仲夏,长江两岸曾经的工业岸线成为市民休闲游玩的好去处。
湖北武汉黄鹤楼下,观“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上海黄浦江边,望“十八潮头最壮观,观潮第一浦江滩”……新时代的“绿色交响曲”,在黄金水道上奏响。
从“捕鱼人”到“护渔员”
上岸渔民顺利就业
“消失20年的鳤鱼重现峡江了!”
近日,江西省水产科学研究所传来消息——科研人员在赣江峡江段发现2尾鳤鱼。
听说发现鳤鱼的水域正是自己负责的区域,60岁的护渔员毛本竹一大早便赶到峡江县农业农村局,只为一睹传说中鳤鱼的模样。
“河清了,消失的珍稀鱼类回来了。”望着玻璃柜中体长37.5厘米的鳤鱼标本,毛本竹有些激动,思绪不禁回到几年前。
随着长江十年禁渔号角吹响,峡江县全面实施禁捕。禁渔,意味着证注销、船封存、网销毁、人上岸。不捕鱼了,生活咋办?
毛本竹祖祖辈辈靠打鱼为生,乍一听说要退捕转产,他有些不舍。“十年禁渔就是为了让长江喘口气。我们住在长江边,更有责任保护好长江。”毛本竹的话说给街坊邻里听,也说给自己听。考虑再三,他带头交出相伴40年的渔船、渔网,成为当地首批退捕上岸的渔民。
“过去捕鱼,是为了谋生;现在护渔,是为了子孙。”上岸后,凭借驾船技术好、熟悉水情等优势,毛本竹申请成为一名护渔员。从打鱼到护渔,他的身份变了,习惯没变,早起看天、观云,判断一下天气,然后骑上电动车沿江岸线巡查,偶尔碰到有人架起鱼竿垂钓,他就上前劝阻。
和毛本竹一样,20余万曾经以江为生的渔民,纷纷收起渔网、挥别渔船,寻找新职业。为解决好退捕渔民的生计问题,沿江各地持续拓宽就业渠道,为他们寻找新出路。安徽省当涂县建设“捕转养”基地,吸纳500多名退捕渔民稳定就业,还开办培训班,免费指导渔民学习鱼蟹养殖技术;四川省巴中市支持退捕渔民发展风味鱼标准化、工业化生产,成立特制风味鱼品牌,产品销往北京、广东等地……
在上海崇明岛,世代传承的捕鱼人和捕鸟人成了护江护绿、护鱼护鸟的巡逻人,谱写着人水和谐的新篇章。“生态搞好了也能当饭吃”,老党员张森组织起30多户村民“抱团取暖”,创办了岛上第一家股份制农家乐。这一招轰动全岛,岛民们纷纷把自家祖屋改造成民宿。
崇明岛变生态岛,不仅带来了游客和流量,更重要的是,让人们意识到生态“颜值”中蕴藏的发展机遇,吸引更多的人才和资本回流。
他们深信,只有保护好绿水青山,才会有真正的金山银山。
以法之力护航长江生态
守护长江,离不开法治护航。
非法捕捞、直排污水、违法开垦……今年是长江保护法施行4周年,近年来各地法院审结多个典型案例,给破坏长江流域生态环境行为敲响警钟。
【话题】水源地保护
【案例】
四川省邻水县某地,长江流域支流白水河从这里经过,白水河支流上的金钟水库是当地人赖以生存的水源地。2022年3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污水冲刷至金钟水库库尾小河沟处,一起非法排污案件浮出水面。
经调查,2020年8月至2022年3月,一家生猪养殖合作社在法定代表人张某伦的安排下,通过私挖粪污储存池、私设管道,多次将未经处理且严重超标的养殖猪粪水直接向自然界排放,对附近水源造成一定程度污染。
“本案属于单位犯罪,除对单位判处罚金外,还对其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等判处刑罚。这警示我们,排污单位的责任人员更要严格遵守法律规定,避免污染环境。”中国政法大学环境资源法研究所所长侯佳儒说。
【话题】保护区内生态安全
【案例】
湖南省华容县注滋口镇新发村新安外洲位于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该区域明令禁止开垦种植。
2022年,侯某祥在明知该地禁止开垦的情况下,伙同肖某明打起了种植小麦的主意。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得知情况后,立即责令侯某祥铲除小麦青苗。侯某祥仅选择性铲除约40亩小麦青苗,拍照后发给工作人员,谎称已全部铲除。
小麦成熟后,侯某祥和肖某明雇请收割机收割小麦并进行销售,在收割过程中被公安民警现场查获。经司法鉴定,侯某祥和肖某明共开垦土地21.5公顷、折合322.5亩,严重毁坏自然保护区原有植被,并导致我国禁止进境的检疫性有害生物苍耳大量繁殖,严重破坏保护区内生态环境。
“在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违反规定进行开垦、开发或者修建建筑物等活动,造成严重后果或者有其他恶劣情节的,构成破坏自然保护地罪。”北京大学法学院助理教授吴凯杰说。
【话题】依法惩处与生态修复
【案例】
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一处竹竿连接成的人工鱼巢横竖相间。近期,重庆市江津区法院环资庭庭长姜玲再次来到江边,察看这里的生态修复效果。
2024年5月的一个晚上,丁某平、肖某伟、刘某波相约在自然保护区内使用三层刺网捕鱼,后被公安民警抓获,现场查获渔获物9尾。检察机关向法院提起刑事附带民事公益诉讼。经过审理,法院分别判处3名被告人有期徒刑一年三个月,宣告缓刑并处罚金。
惩罚只是手段,抚平生态“伤口”才是目的。
司法机关、渔业专家和当地行政部门经过协商论证,决定采用搭建人工鱼巢的方式修复生态,司法机关责令3人在保护区内搭建人工鱼巢约1961平方米。
“这是贯彻落实长江保护法关于‘长江保护应当坚持统筹协调、科学规划、创新驱动、系统治理’精神的具体体现。”姜玲说。
(新华社记者 冯家顺、周闻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