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那座永恒的丰碑
——回忆两次探访困牛山红军跳崖牺牲地的经历
■邓玉平
图①：邓玉平（左）与蔡应举交流。
图②：邓玉平（左）与杨又铸探访困牛山。
图③：邓玉平（前排左三）在石阡中学与学生合影。受访者供图
图④：困牛山红军壮举纪念碑。新华社发
困牛山，地处贵州省铜仁市石阡县西北，山势陡峻。山上，矗立着一座困牛山红军壮举纪念碑。91年前，红军曾在这里与敌人激战。战斗中，为了不误伤被敌人胁迫的百姓、不做俘虏，100多名红军官兵跳下了悬崖。
作为红军后代、历史教师，我曾于2007年和2011年，两次与长期研究困牛山战斗的石阡县原党史研究室主任杨又铸同行，到困牛山追寻那段红色历史。寻访过程中，留下许多难忘的回忆。
前不久，杨又铸寄来当地新近出版的《困牛山红色故事》。看到书中许多熟悉的地名和人名，我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整理思绪，我静心写下两次探访困牛山的经历。
初 探
每一步，都踏在勇士走过的路上
我最初萌生探访困牛山的想法，缘于一张老照片。
过去这些年，我多次重走长征路，拜访了许多老红军。拜访老红军严成钦时，我有幸获赠了一张他当年与战友们在长征途中的合影。他告诉我：“这是在石阡照相馆拍的，百姓对红军很友好。”
出于兴趣，我开始去了解红军在石阡县的战斗经历，随着了解的深入，被困牛山一战深深震撼。2007年暑假，我与同伴踏上前往困牛山的旅程。
时值盛夏，暑气蒸腾。石阡县委大院里，一棵百年樟树投下大片阴凉。杨又铸热情地向我们介绍困牛山战斗的情况，随后邀请我们到甘溪乡看一看。困牛山战斗之前，红军曾在那里与敌人激战。
乘车沿山路前行，我们远远地望见矗立在山岗上的甘溪红军烈士纪念碑。再往前的路崎岖难行，患腿疾的我拄着拐杖，坚持往上攀行。路上，杨又铸向我们介绍起当年发生在这里的那场遭遇战——
1934年8月，红六军团奉命西征，为中央红军战略转移先遣探路。10月7日，部队进至甘溪，陷入敌人重重包围。官兵浴血奋战，打退敌人多次进攻，但“人员、弹药、精力消耗极大”。为掩护军团主力突围，红六军团第18师第52团的官兵们，一步步将敌人引向困牛山一带……
甘溪红军烈士纪念碑前，我们肃立鞠躬，静默致哀，表达对红军烈士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缅怀。
次日清晨，我们乘车前往困牛山。困牛山是石阡县龙塘镇境内诸多山中的一座小山，海拔500米左右，南、西、北三面有黑滩河环绕，山谷幽深，十分险峻，因“放牛至此无须看管，牛也走不出去”而得名。
当年，第52团的100多名官兵在困牛山英勇阻击敌人，气急败坏的敌人拿着枪，胁迫当地老百姓走在前面，向他们步步紧逼。为避免误伤老百姓，官兵一直退到虎井沟悬崖边。抱定“誓死不伤百姓、誓死不做俘虏”的信念，他们毅然砸毁枪支，纵身跳崖。除个别官兵被树藤挡住幸存外，大部分壮烈牺牲……
“去跳崖处看看吧。”杨又铸说。我们跟在他的身后，沿草木掩映的羊肠小道下行，每一步，都踏在勇士走过的路上。热浪裹着山雾蒸腾，汗珠滴进泥土。后半程所谓的“路”变成很陡的坡，我鞋底打滑站不住，索性蹲下来，贴着陡坡慢慢滑行。
虎井沟到了！
数十米高的悬崖巍然耸立，崖底的黑滩河水泛着光流向远方，令人生畏。站在那里，我心绪难平，仿佛听到红军勇士砸毁枪支的声音，看到他们纵身跳崖的身影……
倾 听
那一天，也是刮着这样的风
2007年那次困牛山之行，我们在龙塘镇一个苦瓜藤爬满篱笆的院子里，见到当时99岁的村民蔡应举。当年，他亲眼目睹红军跳崖的一幕。
年事已高的蔡应举，记忆依然清晰。我们坐在院子里的长条凳上，听蔡应举讲述当年故事。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
“那一天，也是刮着这样的风……”蔡应举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那是甲戌年九月初九（1934年10月16日），红军一边打一边往山梁子走。那时我26岁，正在附近山上躲藏，看到红军往虎井沟方向撤退，好多人在那里跳崖了。第二天，我从山上回家，特地到虎井沟下面去看，跳崖牺牲的红军‘一窖窖’（当地方言，意思是‘一群群’），是散开的。”
蔡应举眼里泛起泪光，他抹着泪说：“我唱红军歌给你们听吧！”随即，他轻声哼唱起来，手指随着曲调轻轻叩击板凳。
“红军来到川岩坝（龙塘镇下辖村），铁血丹心映山崖。跳崖牺牲垂千古，英雄浩气耀中华……”沧桑的歌声飘荡在院子里，令我们深深动容。
“跳崖的净是些十七八岁的娃儿啊！我们永远记得他们。”蔡应举回忆，红军跳崖牺牲后，当地老百姓将他们的遗体掩埋起来。此后每年九月初九和清明节，乡亲们都会自发带着祭品，到山上祭奠红军。
离开蔡应举家，我的心情难以平静，另一位老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老红军贺珍，曾担任红六军团第17师第51团卫生队班长。我去拜访时，他回忆道：“甘溪战役打响后，我们随军部行动，中途突破封锁线休整时，才得知52团的消息。如果不是他们引走了敌人，我们可能很难突围。”他含泪叮嘱，“如果你去石阡，替我去看望牺牲在那里的战友”。
返程路上，我们路过一座无名红军墓。站在墓前，泪水不由自主在我的眼眶中打转。“我代您的老战友来看望您了。”我轻声说。
此后，我在多场讲座中给学生们讲述红军在困牛山的壮举。一名学生听完讲座后感叹：“心在流泪！”
再 访
那条小路，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2011年12月初，我重走红六军团西征路时又来到石阡县。这座承载着厚重红色历史的县城，拓宽的街道两旁绿树成荫，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再访困牛山那天，天空下起蒙蒙细雨。山峦静卧在雨中，草木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和我们上次探访时不同，山中多了一座困牛山红军壮举纪念碑。杨又铸介绍，应当地军民要求，纪念碑于2009年建成。仰望纪念碑，“中国工农红军第六军团”字样十分醒目，碑身上镌刻着镰刀、锤头、五角星。
我走近纪念碑，敬读碑文。雨滴不断落在“百余红军战士”的字样上，就像擦不干的眼泪。我不由得感慨：红六军团第18师第52团百余名勇士的英名永恒。
我与同行的杨又铸以及几位红军后代一起，在纪念碑前鞠躬、默哀。山风掀翻雨伞，我们索性收伞而立，任由细雨打湿衣衫。默哀完毕，杨又铸轻抚纪念碑感叹：“这座纪念碑，寄托着我们的情感，石阡人民世世代代不忘红军恩。”
我们跟着杨又铸，又一次来到红军跳崖处。通向虎井沟的那条险径已经修了台阶，下行时轻松许多，但我心头依然沉甸甸的。青山埋忠骨，山河念英魂。那条弯曲的小路就像一条纽带，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第二次来到石阡县，在石阡中学举办的那场讲座让我难忘。那天，我站在讲台上，向300多名学生讲述重走长征路和探访困牛山的见闻。学生们安静地聆听，不时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着。讲座结束时，一名女生送给我一颗五角星——那是她知道要参加红军主题讲座，特意提前叠好的。
“我们永远感念红军的恩情。”听完女生的话，我忍不住与她相拥。
那一刻，我更加确信：红军在困牛山的英雄壮举，早已成为一座矗立在人民心中的永恒丰碑。
制图：扈 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