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反攻的血色荣光
——中国远征军抗战备要
■孙晓青
1944·中国远征军(油画,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作品,中国美术馆藏)赵力中作
一
最初接触这段历史时我很惊讶:中国远征军的抗战荣光,竟然以一场溃败为开端,随之沦丧的是怒江以西的大片国土,包括腾冲。
腾冲何其有名!徐霞客在此游历40天,赋予这座滇西重镇以“极边第一城”美誉。遥想那时的腾冲,必是城池坚固,物产丰饶,商贾云集,街市繁华。可惜,这一切都被后来的那场战争摧毁了。
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国东部沿海城市相继沦陷。出于打通国际援华通道坚持抗战的战略考量,国民政府批准云南省紧急修筑连通缅甸的公路。1938年8月31日,起自云南昆明、止于缅甸腊戍的滇缅公路贯通,全长1146公里。围绕这条为中国抗战输血的大动脉的争夺,滇西由战略后方变为抗战前线。1941年12月23日,中英双方签订《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中国编组远征军,准备入缅作战,又遭英方迟滞。直到1942年2月仰光危急,英方才迭次请求中国军队迅速入缅作战。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遂令于滇缅路待命的中国远征军共10万余人入缅作战。
历史不忍细看。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参战,却因英军怯战一退再退,以致中英联合作战计划一误再误。尽管前有戴安澜的第200师浴血坚守同古,后有孙立人的新38师为营救英军取得仁安羌大捷,但在日军轻取腊戍、断我退路后,远征军开始溃败。
一部退入印度就地整训,成为日后反攻缅北主力的中国驻印军;一部绕道穿越野人山回国,被饥饿、瘴气、蛇蝎等折磨,死者无数;还有的沿滇缅公路回撤。尾随而至的日军趁机闯进国门,直扑怒江。危急时刻,远征军独立工兵第24营果断炸毁惠通桥,将日军阻隔在怒江西岸,双方就此开启长达两年的隔江对峙。
此役,远征军损兵折将,第200师师长戴安澜战死,10万大军伤亡过半。中国共产党高度赞颂戴安澜将军的英雄气概和壮烈业绩,毛泽东同志为其赋诗:“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浴血东瓜(即同古,编者注)守,驱倭棠吉归。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二
今天的腾冲已是著名旅游城市。我去得最多的,是滇西抗战纪念馆和国殇墓园——前者陈列着主要来自民间收藏的大量抗战文物,后者安葬着为腾冲抗战而牺牲的3000多名远征军官兵和盟军人员。
墓地和纪念馆最容易让人穿越历史,洞悉从前。
1943年11月的开罗会议上,中、美、英三方曾就滇西缅北反攻达成共识。不料,在稍后的德黑兰会议上,英国以欧战利益为由,决定取消在缅甸南部的军事行动。
恼人的雨季开始了,战机不容再失。1944年5月11日,中国远征军从9个渡口的宽大正面横渡怒江,拉开了滇西反攻序幕。
第20集团军第54军第198师主力过江后,沿着一条陡峭的古道开始仰攻高黎贡山。
很多年后,我随一支纪录片摄制组徒步翻越高黎贡山,亲身体悟到远征军冒死仰攻的惨烈。用地图与现地对照,日军的防御阵地依山势层层抬高:马鞍山、小横沟、灰坡。灰坡的主阵地设在山的棱线位置,火力可覆盖山下广阔区域。试想雨季仰攻,漫天风雨裹着弹雨,遍地泥泞和着血水,大量伤亡是前进必付的代价。
更难以置信的是山上竟能冻死人!时值5月中旬,海拔六七百米的怒江河谷闷热难耐,可翻过灰坡再往上至冷水沟,海拔抬升至3000米以上,竟是遇雨成冬的气候。没有携带御寒被服的士兵,面对连日阴雨、严寒、饥饿、高海拔等因素叠加,出现大量非战斗减员。
从灰坡到片马,从大塘子到红木树,每一路仰攻都是血战。美军顾问团团长弗兰克·多恩曾对记者说:“战斗是在云层覆盖、海拔11000英尺的冰天雪地之中进行的。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海拔最高的陆上战争,称为云层上的战场。”
三
日军第56师团在怒江以西盘踞两年,围绕滇缅公路精心布防,主要支撑点即松山、腾冲和龙陵。远征军滇西反攻的三场关键战役,打的正是日军这三处要点。
要点工事坚固,体系完备,像是蛰伏在远征军前进道路上专等吞噬生命的巨兽。
比如松山,高耸在怒江西岸,山顶炮火可控制滇缅公路70余公里路段。日军第113联队拉孟守备队将松山打造成一座军事要塞。
第11集团军及第8军围攻松山3个月,伤亡很大。转机出现在8月间。荣1师接替新28师担任主攻后,将日军阵地按天干地支逐一编号,挨个拔除;打到子高地跟前时,发现阵地中央有个超大地堡难以接近,不得已祭出奇招:整体爆破。
此时,荣1师第3团阵地距子高地主堡不足200米。自8月3日起,第8军所属6个工兵连轮番上阵,在步兵掩护下进行坑道作业。经过半个多月昼夜施工,将坑道挖掘至日军主堡的正下方,填放进3吨炸药。
1944年8月20日上午9时15分,随着一声令下“起爆”,偌大的主堡连同数十名日军瞬间灰飞烟灭。这是松山战役的转折点,远征军由此取得居高临下优势。
困兽犹斗。末日将临的日军更加疯狂,以致最后投入战场的第103师309团伤亡最大:担任主攻才几天,3个营长全部重伤,部队损失达三分之二,其中第3营一仗伤亡200多人,且以刀伤居多,显然是肉搏战中被日军刺伤、砍伤的;打到最后,团长及代理团长也先后负伤,只能将所剩无几的兵员和阵地交由荣3团指挥。
在远征军阵亡军官名单中,职务最高的是第20集团军的两个团长。他们都牺牲在腾冲作战中。第198师594团团长覃子斌,在攻打高黎贡山北斋公房的战斗中身负重伤,因山高坡陡无法及时下送而流尽最后一滴血。预备第2师5团团长李颐,在腾冲巷战中靠前指挥,不幸被日军狙击手击中,牺牲在腾冲光复前夕。强渡怒江的战前动员会上,他曾激励官兵:“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为了国家民族的生存,我们要死得像个军人的样子!”
牺牲换来胜利。9月14日上午,占领腾冲两年之久的日军第148联队覆灭,腾冲战役结束。第20集团军一路走来,经历大小战役40余场,毙敌大佐以下军官100余名、士兵6000余名,自己亦伤亡军官1234名、士兵17075名。
此前一周即9月7日,松山战役结束,日军拉孟守备队被全歼。第11集团军及第8军参战部队伤亡总数达7773人,与毙杀日军1280人之比,约为6.2比1。
四
牺牲在滇西反攻的年轻生命中,也有美国军人。
腾冲的国殇墓园里,矗立着一座滇西抗战盟军阵亡将士纪念碑,安葬着19位盟军人员。其中,美军中尉夏伯尔牺牲在攻打高黎贡山灰坡的战斗中,是反攻开始后阵亡的第一位美军联络官,年仅22岁。
至于“飞虎队”,是中国民众对美国援华空军的称呼,在云南人尽皆知。从1942年到1945年,这支最初只有100架飞机、250人的志愿航空队,发展成为超过2万人和1000架作战飞机的美军第14航空队。他们和驻印度的美军第10航空队一起,完全掌握了中缅印战区的制空权。穿梭在著名“驼峰航线”上的美国军机,为中国抗战付出巨大牺牲,先后有超过500架运输机坠毁和失踪,牺牲和失踪飞行员及机组人员约1500多人。
滇西抗战纪念馆里,有一件美军飞行员的飞行服,背上缝着一块绸布,上书12个汉字——“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这就是当年广为人知的“血幅”。日寇占领腾冲期间,美军一架战机在腾北失事,飞行员卡尔尼成功跳伞。当地村民及时救助,并护送他翻过高黎贡山,移交给保山的美军联络组。
那时候,民众对反攻寄予厚望,支援远征军作战热情高涨。众多青壮年参加了担架队、运输队,冒着枪林弹雨前运弹药,后送伤员。当远征军急需将囤在户帕的60万斤军粮运至前线江苴街时,腾冲10个乡镇共出动2000多人,其中不乏妇女和老人,而妇女多是小脚,有的还抱着娃娃。户帕远在怒江东岸,跑一趟近百公里。时值雨季,运粮队伍冒雨跋涉,途中死亡超过200人。
史料记载:整个滇西反攻,腾冲县共出动民夫46000余人,死亡1300余人。难怪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战后感慨:反攻之所以能够取得胜利,半是将士用命,力摧强寇,半是民众大力支持之功。
五
与进攻松山同日开打的龙陵战役,耗时最长,其间战役套着战役,攻防几经转换,呈现出更为复杂、更多波折的局面。
龙陵处于滇缅公路与腾龙公路交会的三岔口上:北上即腾冲,往东通松山,南下则是芒市。从1944年6月3日开始,第11集团军对龙陵先后围攻三次,前两次肃清外围后因日军增援而功败垂成。其间,日本缅甸方面军第33军迫于中国驻印军不断进击的压力,决定实施“断作战”计划,即在缅北取守势,在滇西行攻势,企图击败第11集团军主力,营救出拉孟守备队、腾越守备队和平戛守备队,切断远征军与驻印军的联系。
滇西反攻过程中,日军虽不乏战术性反击,总体上却处于防御状态,唯独“断作战”是凶狠的战役进攻。远征军以牙还牙,死打硬拼。战斗胶着阶段,卫立煌果断将总预备队第200师和腾冲方面的第36师调至龙陵增援。进入9月中旬,当松山、腾冲被相继攻克后,日军“断作战”行动宣告失败。随后,第11集团军第三次围攻龙陵,终于锁定胜局。其时已是11月3日,战役持续时间长达5个月。
每一个日本师团都有汉字代号,第56师团的代号是“龙”。“龙兵团”葬身龙陵,也算是这群侵略者的宿命吧。
乘胜追击的远征军相继收复芒市、遮放、畹町,将残敌全部打出国门。此前,以中国驻印军为主的中美混合支队在缅北全歼密支那守敌,又先后攻克八莫、南坎,正向滇西方向挺进。
1945年1月27日,中国远征军与中国驻印军在缅甸芒友胜利会师。两支劲旅于次日在国门畹町举行了中印公路暨“史迪威公路”通车典礼。是日,蓝天深邃,白云悠然,和平的天空好静好美。
胜利的礼炮驱散了战火硝烟。在龙陵战役包括随后的芒遮畹追歼战中,日军伤亡12204人;远征军官兵伤亡37548人,另有3069人失踪。与日军伤亡数之比,远征军战龙陵也属代价高昂的“惨胜”。
“惨胜”也是胜。从“惨胜”的血色中浮现的,不正是自强不屈、永不言败的民族精神之光吗?
8.3万平方公里国土收复,西南国际交通线重新打通——中国远征军完成历史使命,奉命于1945年3月回国,4月撤编。
学术支持:褚 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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