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台儿庄（油画，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作品，入选“人民必胜——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美术作品展”） 徐青峰作
大型专题片《山河铭记》之《同仇敌忾》
京杭大运河流过台儿庄，微山湖波光映照齐鲁大地。
这片土地，是拱卫鲁南、屏障徐州的战略要冲，流淌着千年漕运的烟火，浸染了英雄滚烫的热血。
87年前的那场大捷，使台儿庄声震中外。这是中国军队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空前迸发，众志成城、血战到底的意志和精神筑成抗击侵略者的不屈长城。
微山湖畔，铁道游击队留下一段段抗战传奇，见证日军无条件投降的历史时刻。
红日照遍东方。抗战英烈的身影，已融入祖国的山河。听，在那片血性沃土，动人的歌谣仍在传唱，唱民族不屈，唱英雄不朽，唱精神永恒。
——编者
台儿庄：河与湖的史诗
■贾 永
站在台儿庄古城墙上远眺，夕阳下的运河宛如一柄银色长剑，将青灰的城砖与碧绿的微山湖水分割成流动的画卷。初秋的落叶轻抚驳岸的石狮子，恍惚间仿佛听见悠扬的纤歌和隆隆的炮声由远及近，穿越时空而来。
作为鲁南重要的地理坐标，京杭大运河和微山湖——一河一湖，镌刻着漕运史上一段黄金岁月，见证了抗战史上血与火写就的英雄史诗。
运河襟喉
台儿庄运河位于鲁苏两省接壤地带，西起微山湖东口，又称泇运河。这是京杭大运河唯一完全东西流向的一段。
虽然大运河早在1293年已经全线贯通，但处于北京和杭州中间点的台儿庄与大运河结缘，还是在300多年后的明代万历三十四年，即1606年。
1593年春天，黄河在邳州一带决口，冲垮运河大堤20余里。滔天的浊浪吞噬微山湖，将这片原本清澈的水域变成了泥沙翻滚的汪洋。工部尚书舒应龙望着淤塞的河道，眉头紧锁。这位朝廷重臣深知，若不能疏通漕运，南方的粮米便无法北上，大明根基将会动摇。他决意于微山湖东口向东开挖新河道，引湖水入泇河。铁锹与箩筐的叮当声此起彼伏，成千上万劳工在料峭春寒中挥汗如雨。4年后，新河道初通，一艘艘漕船载着江南稻米顺流而下。劈开的水花，映出百姓们渴望岁月安宁的眼神。
这场人类与黄河的博弈并未终结。1597年，黄河南徙，徐州以下运道彻底断流，一道道加急奏报震动朝堂。正在山西沁水老家丁忧的工部尚书刘东星拖着病体，毅然督率兵民“浅者深之，狭者广之”，将淤泥化作沃土，令枯河重焕生机。怎料天不假年，这位呕心沥血的治河能臣卒于工地。
运河命运的转机，出现在1601年早春。当朝廷批准续建刘东星留下的未竟工程时，河道总督李化龙披挂上阵，凡役夫二十六万，以独轮车推土，以草绳捆石，尽避黄河之险，硬生生地在荒泥滩上修通约260里河道，缩短航程约70里。几年后，新开泇河全线通航，《泇河新闸记》记载：“万艘粮船首尾相衔，经月不辍，两岸商贾如云，夜泊灯火通明。”
1763年，时任漕运总督杨锡绂、总河尚书张师载、运河监司李清时捐出薪俸钱粮，建三公祠以纪念“泇河三公”。碑文曰：“泇之开，河臣舒公应龙建其议，刘公东星继其事，李公化龙毕其功……三公殚心国事，不恤人言，尽智竭力，前后相继，疏凿挑浚，卒避三百里黄流之险，而成此二百六十里安流之运道，岂非万世之利？”及至现当代，历史学家范文澜仍高度评价这一历史功绩：“开泇济漕，打通南北交通，南粮北运，年数千万石，缓和了华北因连年荒旱而形成死人无数的困境，同时也发展了造船工业与航运业。”
泇运河开通，给台儿庄这个小集镇以空前发展机遇。明清时期，台儿庄舟楫如梭，“岁运粮船七千七百有奇”。1606年，台儿庄设巡检司；1647年，建台儿庄土城；1857年，又改筑砖城。运河两岸店铺林立，商贾迤逦，游人如织。《峄县志》称：“台（儿）庄跨漕渠，当南北孔道……商旅所萃，居民饶给，村镇之大，甲于一邑。入夜，一河渔火，歌声十里，夜不罢市。”
公元1765年的春雨，为台儿庄带来一位特殊客人——第四次南巡的乾隆皇帝。行至韩庄闸，乾隆为眼前盛景所震撼，舍舟登岸，在运河畔的柳荫下吟诗作赋：“韩庄水气罩楼台，雨后斜阳岸不开。人在长亭深处好，风帆一一眼中来。”遂御赐金匾：“天下第一庄”。
与大运河的雄浑相比，恬静的微山湖如同流动的水墨画。康熙年间的《山东通志》载：“微山湖水浩淼三百余里，荷花映日，渔歌互答。”
“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微山湖景色之美，美在夏秋两季：夏夜围湖而渔，渔灯在湖面上摇曳，惊起一滩鸥鹭；秋霜降临，芦苇泛黄，成群的野鸭掠过水面，将倒影搅碎成流动的黄金。
陪同采访的枣庄市政府工作人员葛亮告诉我，湖畔的渔民深谙与自然共生法则：银鱼丰收季节，他们将竹箔插入湖底，渔歌唱晚，竹篓里装满晶莹剔透的银鳞；而当禁渔期来临，他们则转而采菱挖藕，与湖共呼吸。
从明万历年间到清康熙年间，台儿庄运河建起九道船闸，如同九颗明珠串联南北两岸。每逢漕船驶过闸门，闸工拉动绞盘，水浪翻涌间，闸门发出“吱吱呀呀”的旋律。南北方特产在此交汇，东西方文化在此交融。
“顺水之势，疏而不塞。”台儿庄碑廊里，古时的箴言清晰可辨。无论是明代工部尚书潘季驯面对微山湖的桀骜，选择以柔克刚，在湖畔修筑堤坝，“借湖行运”；还是清代河道总督靳辅首创“湖水济运”系统，通过科学调控湖水流量，“旱则引湖济运，涝则分洪入黄”，无不体现着“顺势而为方得长久”的哲学与智慧。
然而，当运河的桨声被炮火撕裂，鲁南人民却以逆水行舟之勇气誓死捍卫家园，微山湖的渔火也终将化作反抗侵略的烽烟。“顺势”与“逆势”的辩证，恰似这方土地坚韧的底色。
不屈之城
1938年4月7日，著名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在硝烟之中拍下了中国将士把战旗插上台儿庄城头的照片。5月23日，这组照片刊登在美国《生活》杂志上：“历史上作为转折点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铁卢、葛底斯堡、凡尔登，今天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名字：台儿庄……一次胜利使台儿庄成为中国最知名的村庄。”
卡帕所说的这场胜利，就是台儿庄大捷。
1938年，农历虎年，这一年的西伯利亚寒流异常猛烈。春节过后，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鲁南大地却被茫茫冰雪封锁，旷野间几乎不见半分春意。
南京、济南先后陷落，侵华日军南北夹击，企图打通津浦线，将华北与华中连成一片，进而合兵夺占武汉，彻底瓦解中国军队的长江防线——战略要地徐州首当其冲。日军第5、第10师团分别从东、北两个方向扑来，准备在台儿庄会师后南下。
这2个师团均为日军甲种师团，前者号称“钢军”，后者号称“铁军”，不仅装备了大量重炮、坦克、装甲车，而且随时能够得到空军支援。此时的中国参战部队，人均却只有30发子弹。
生死关头，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空前迸发，众志成城、血战到底的意志和精神筑成了抗击侵略者的不屈长城。
八路军总指挥朱德电令3个主力师，为策应第五战区作战，除在晋积极作战外，派出得力支队出平汉线以东向津浦线袭扰；第129师应即准备一个团或两个营的兵力，在沧石路以南、邢台、德州间活动，声援徐州友军作战。
中共山东省委领导的抗日武装在万德、大汶口、泰安以北地区炸毁桥梁，阻击日军后备增援；苏鲁豫皖特委组织群众顶着炮火运送弹药、粮食，再将大批伤病员运往后方救治。
“风云起乃期猛士，鼙鼓动而思良将。”台儿庄以东约90公里的临沂，第59军军长张自忠捐弃个人恩怨，与友军携手并肩抗敌，成功把板垣师团阻击在临沂方向。日军《伤亡统计表》显示：第5师团在临沂被歼1281人、伤5478人。台儿庄以北约80公里的滕县，第122师师长王铭章率领刚刚从山西战场转战而来的3000人队伍，与日军第10师团濑谷支队激战4昼夜，用几乎全部阵亡的巨大牺牲，为台儿庄大战铺就胜利通道。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后来说：“若无滕县之苦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台儿庄之战果，实滕县先烈所成就也。临沂、滕县两役都是台儿庄大捷前最光辉的序幕战！”
川军、滇军，西北军、东北军，中央军……虽然来自五湖四海、各自背景不同，但此刻他们都清楚，这一战关乎民族存亡，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必须全力以赴。
台儿庄城内的争夺战更加惨烈。
这是4月4日当天的中国军队战斗日志：“台庄城内之敌步炮协力，自本日午前1时至午后5时，连续向我猛攻4次，肉搏巷战达10余次；敌并用烧夷弹焚我占据房屋，均经我第31师守城部队奋勇击退。”同一天的日军步兵第10联队战斗详报记载：“凭藉散兵壕，全部守兵顽强抵抗直到最后。此敌于此狭窄的散兵壕内，重叠相枕，力战而死之状，虽为敌人，睹其壮烈亦将为之感叹。”
白天，日军坦克、装甲车将中国军队的工事夷为平地。夜晚，中国军队组织的敢死队，又一次次把阵地夺回。
战至4月7日，损兵1.1万余人的日军第10师团已无力再战，只得丢下70余门大炮和110辆坦克、装甲车仓皇而逃。一个名叫栋田博的日军在《台儿庄血战记》中回忆：“我所在的第10联队损失惨重……回国后联队长在国民怨声载道中，不得不离开自家府邸四处躲藏。”
台儿庄之战——中国军队取得的一次重大胜利。毛泽东同志在《论持久战》中写道：“每个月打得一个较大的胜仗，如像平型关、台儿庄一类的，就能大大地沮丧敌人的精神，振起我军的士气，号召世界的声援。”苏联《真理报》评论说：“台儿庄之役及其他战线之胜利，说明中华民族已经紧密地团结起来了。”
台儿庄战场酣战之际，万里之外的欧洲——1938年3月12日，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希特勒的野心昭然若揭。防守马其诺防线的法军第85机械化师师长戴高乐——这位日后法国抵抗运动的领袖敏锐地指出：“我们的敌人很快就要攻击我们了，我们将同中国一样，用极劣装备，去抵抗极优势敌人的疯狂进攻，我们要救法国，非学中国不可。”
“三千人家十里街，连日烽火化尘埃。”大战过后，台儿庄一片废墟。92岁的李敬善老人还记得跟随家人回到家乡时的情景：“日军的铁帽子堵塞了运河水流，城内手榴弹木柄碎片达到三寸多厚。整个台儿庄天红、地红、水红。”
如今，李敬善家曾经的祖宅——一面布满弹孔的残壁，成为台儿庄保留下的53处战争遗迹之一。台儿庄古城也与波兰首都华沙一样，是世界上仅有的两座在二战中被炮火摧毁又原貌重建的城市。
夜幕降临，南来北往的游人齐聚驿站广场，露天观看电影《血战台儿庄》。这是台儿庄古城雷打不动的旅游项目。台儿庄大战纪念馆馆长孔令欣介绍，这个暑期，每天都有超过万人到纪念馆参观。留言最多的是这样两句话：“团结必胜，人民必胜。”
血性沃土
“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车站和铁道线上，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上世纪50年代，随着电影《铁道游击队》公映，一群“就像钢刀插入敌胸膛”的传奇英雄的形象，走进全国人民的视线。
“《铁道游击队》是以真人真事为基础写出的。”著名作家刘知侠曾经回忆。早在1943年夏天山东军区英模会上，时任《山东文化》副主编的刘知侠就现场聆听了铁道游击队的英雄故事。后来，刘知侠又两次穿越日军封锁线，跟随铁道游击队一起战斗，目睹了战士们冒险扒上列车、与敌殊死较量的场景，“飞车夺机枪、血染洋行、夜袭临城、巧截布车等，都是他们的战斗经历”。
影片中刘洪的原型，是先后担任铁道游击队大队长的洪振海、刘金山；王强的原型，为副大队长王志胜。李正的形象，则是以杜季伟、文立正、张洪仪等几任政治委员为原型塑造的。
这是山东敌后根据地《大众日报》1939年6月4日登载的一篇报道，也是这支英雄队伍的事迹第一次见诸报端——
“五月十八日夜十一时，我神勇铁道队津浦路队，由队长××率领工作队员数名，武装队员数十名，在临城站北拆毁路轨十二节，当夜二时许有敌之北上军用车一列，行抵该处，全车脱轨，倾覆道旁。该队长见状，当即派武装队员，奋勇向前，将机车全部炸毁。我方毫无损伤，安然返防。”
临城站，如今的枣庄西站，北距台儿庄古城约60公里。
枣庄，鲁南煤都。日军重兵占领枣庄后，利用津浦铁路和临（城）枣、台（儿庄）枣两条支线，疯狂掠夺煤矿资源，填充“战争机器”。铁道两旁的铁路工人、煤矿工人纷纷举起抗日旗帜。1940年1月25日，八路军将鲁南、临城、临北铁道队统一整编为“鲁南军区铁道大队”。
有了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这支被刘知侠写进小说的抗日队伍如虎添翼。1940年5月，击毙日军谍报队员13名；6月，截击日军押款列车，缴获法币8万余元；8月，破坏津浦铁路，致使日本运兵军列脱轨；9月，拆除枣庄至临城（今薛城）1.5公里铁轨，砍断电线杆百余根，日军的通信和交通同时陷入瘫痪……
铁道游击队神出鬼没，日本侵略军如坐针毡，专门从济南调来特高课课长高岗茂一担任临城特务队队长。高岗茂一在中国从事谍报活动多年，很快掌握了铁道游击队活动规律。如果不尽快除掉这个“中国通”，后果不堪设想。
狡猾的敌人深居简出。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铁道游击队会在深夜潜入戒备森严的临城，更不会想到他费尽心机寻找的铁道游击队员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一战，发生于1941年10月的一个夜晚，刘金山带领的小分队不仅击毙了作恶多端的高岗茂一，还缴获了2挺机枪、30余支步枪。
来无影、去无踪的背后，是每时每刻都会面临的流血牺牲。
1941年12月的一个寒夜，日伪军突然包围了铁道游击队驻地。敌众我寡，32岁的大队长洪振海为掩护战友突围壮烈牺牲。他的身上，珍藏着一块醒目的“红布”。
妻子李桂贞曾经问他“红布”是什么，洪振海笑着说：“这是俺们的‘护身符’，就是命搭上了俺也不能把它丢了！”
后来，政委杜季伟告诉李桂贞：“那不是什么‘护身符’，那是我们的党旗；有了这面旗帜，我们铁道大队才能不断地打胜仗啊！”
枣庄临山，铁道游击队纪念碑如同刺向空中的钢刀。碑体正面为竖起的路轨造型，寓意着游击队战斗在铁道线上。第二任大队长刘金山的墓地就在纪念碑旁。他生前留下遗言，回到当年战斗的地方，陪伴牺牲的战友。敌后抗战期间，铁道游击队1任大队长、3任政委、150余名队员血洒疆场。
微山湖湖心岛，也有一座铁道游击队纪念碑，造型为乘风破浪的帆船。1942年至1944年，铁道游击队在津浦铁路两侧秘密掩护刘少奇等上千位党政军干部往返延安。1943年冬，新四军军长陈毅由铁道游击队护送通过微山湖，留下了这样的诗句：“横越江淮七百里，微山湖色慰征途。鲁南峰影嵯峨甚，残月扁舟入画图。”
铁道游击队的经典一战，定格在1945年12月1日。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下令，只能向国民党军队投降。龟缩在临城的1000多名日军乘坐铁甲列车，妄图偷偷往南逃窜。铁道大队得到情报，果断炸毁日军南逃铁路，将敌人围困在沙沟站一带，最终迫使这股携带着8挺重机枪、130多挺轻机枪和2门山炮等轻重武器的日军向铁道游击队投降……
岁月沧桑80年，驶过台儿庄的蒸汽列车，早已被飞驰的高铁所取代；微山湖上的点点帆影，也变成了现代化游艇。在这片血性的沃土上，唯有那首不朽的歌谣伴着缓缓流动的运河水传唱——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版式设计：贾国梁
学术支持：褚 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