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映卢沟桥
■李 德
卢沟桥石狮。张翱宇摄
月光漫过卢沟桥桥洞时,总带着青铜般的凉意。那些蹲坐在桥沿栏杆上的石狮,被岁月的风雨磨去了棱角,却依然保持着昂首的姿态。最小的那尊石狮藏在母狮的爪下,前爪的裂痕像一道凝固的闪电——那是1937年夏夜,一颗流弹擦过石面留下的伤痕。
我习惯在黎明前抵达这里。露水在狮身的褶皱里凝结,月光顺着弹痕的沟壑流淌,像在默读一部用伤痕写就的编年史。这些石狮本该有明清匠人掌心的温度,如今成了一个个坚硬的骨骼:有的狮口大张,牙齿崩缺了半颗,仿佛还在嘶吼;有的眼帘低垂,睫毛被弹片削去,却仍望着东方——那里曾升起狼烟,终究升起了朝阳。
桥面的青石板,是另一种记忆的载体。车辙与脚印交错的纹路里,能辨认出骡马的蹄印,也能找到坦克履带的压痕。月光落在凹陷处,积成一汪浅浅的水,倒映着88年前的星斗。有块石板中央裂成了蝴蝶状,据说当年一发炮弹在此炸裂,碎片飞溅到百米外的宛平城墙上,嵌进砖缝里,后来竟奇迹般长出一株茂盛的瓦松。
卢沟桥的月,有两种重量。
1937年7月7日的月,是浸了血的铅。那晚,星光下的桥面像一张惨白的宣纸,被枪声溅上点点殷红。守桥的士兵擦拭着刺刀,刀刃即便偶尔映出朦胧的残月,也像被咬过的伤口一样。后来有人回忆,那晚肉眼难见皎洁的月光,但看到了中国军人倒下时胸口绽开的血肉。
如今的月,是镀了银的钢。它静静悬在宛平城的檐角,把清辉洒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的玻璃幕墙上。那些嵌在墙内的弹壳、军用水壶、泛黄的家书等,都在月光里浮动起来。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在馆内展柜前驻足,看着一张年轻士兵的照片。展柜内标签显示,这名士兵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17岁——和这个女孩年龄相仿,正是抚平校服皱褶的年纪。
月光在卢沟桥桥洞间穿梭,形成一道道光的甬道。站在桥中央,能同时望见两种时空:一边是1937年的硝烟,一边是2025年的车流。有辆公交车驶过,车灯划破晨雾,在桥面上投下两道光柱,像在为历史的隧道铺设铁轨。一个晨练的老人牵着孙女的手走过,小女孩指着石狮问:“爷爷,它们为什么不笑呀?”老人沉默片刻,指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说:“等太阳出来,它们就笑了。”
永定河的水,是卢沟桥的血脉。88年前,它曾卷着浮尸与弹片奔涌,河水浑浊如泥浆;如今它清澈见底,倒映着两岸的垂柳与光伏电板。月光落在水面,碎成万点银鳞,像无数个被打捞起来的灵魂,在波光里轻轻呼吸。
有位老船工告诉我,当年,他父亲曾撑着木船,在月光下运送伤员。河水是温热的,混着血的腥气。那位老船工的父亲用船桨划过水面,搅起的不是涟漪,是无数个下沉的月亮。而现在,他的儿子在河上经营游船。游客们举着手机拍摄月升月落,镜头里的河水与月光,干净得像从未被惊扰过。
水是有记忆的。河底的泥沙里,沉睡着锈蚀的步枪、断裂的军号,还有战士亲人的信物。有一年清淤,工人捞出一枚完整的炮弹,引信上还缠着半片布条。据说这是当年一名士兵为保证匮乏的弹药不被鬼子抢去,情急之下用绑腿布条缠住引信扔进河里的。那枚炮弹如今躺在纪念馆的恒温展柜里,灯光透过玻璃照在上面,仿佛照见了它惊心动魄的命运经历。
火也是有记忆的。宛平城墙的砖,一半是土黄色,一半是焦黑色。那些被炮火熏黑的砖块,吸足了岁月的沧桑。城墙上嵌着块“弹痕砖”,凹陷处能容下一个拳头。当地老人说,当年日本鬼子的炮弹炸开时,威力特别巨大,就连坚硬的城墙也未能幸免。一位母亲抱着孩子躲在墙后,依旧被炸成了重伤。
我总在凌晨四五点钟在卢沟桥遇见一些摄影爱好者。有位白发老人,每年7月7日都会来到卢沟桥,将镜头对准东侧的天空。“我在等第一缕光!”他说:“88年前,这里的黎明是被枪声叫醒的,现在该让它听听鸟的啼鸣了。”
月色开始褪去,桥面渐渐热闹起来。晨练的人打着太极,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舒展。卖早点的推车驶过,油条的香气漫过栏杆,和纪念馆台阶飘来的百合花香交织在一起。
最动人的是那群小学生。他们举着自制的灯笼,灯笼上画着卢沟桥的剪影,在桥面上排成一列。当第一缕阳光越过西山,灯笼的光与晨光交融,孩子们齐声朗读起《卢沟桥歌》,声音清脆得像冰凌碎裂——那是1937年,学生们在街头传唱的旋律,如今被青春的歌喉再一次唱响。
我抚摸着石狮的耳朵,那里有个极小的洞,是子弹穿透的痕迹。月光最后一次掠过洞眼,像一根银线,把1937年的黑夜与2025年的黎明缝在了一起。远处,军营传来起床出操的号音,朝阳突然从云层里跃出,把桥面的弹痕照成了金色。
晨光爬上石狮残缺的眼睫,那些看过火光的瞳孔,此刻正注视着动人的一幕——穿校服的少年把百合花放在英烈雕像前。88道年轮在狮鬃间收束成光——它们扬起了石质的嘴角。
那些石狮终于“笑了”。它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是为新建高铁轨道上每一列驶过的列车,盖上一枚时光的邮戳。
离开时,我在桥头看见一株紫藤。它的根扎在当年的弹坑旁,藤蔓却爬满了新建的观景台。紫色的花苞正好绽开,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阳光,像无数个小太阳。一只蜜蜂停在花蕊上,它的翅膀振动着,仿佛在演奏一首关于重生的歌谣。
卢沟桥,它是劈开黑暗的一把剑,是所有牺牲者望向黎明的眼睛。那些沉默的石狮不是纪念碑,是永远醒着的哨兵。
站在卢沟桥上,我终于读懂了:所谓胜利,不是遗忘伤痛,而是让每一道伤痕都长出翅膀;不是抹去记忆,而是让每一段记忆都成为照亮前路的火把。当最后一丝月色隐入天际,整座桥都在晨光里舒展,像一只从历史深处振翅而起的白鸽,衔着朝阳,飞向更加浩瀚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