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沉默，亦是深情告白
——走近一位老汽车兵的无悔人生
■乔振友 郑庆山 刘广校
图①：海风20世纪60年代留影。图②：海风手捧2024年获颁的“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0周年”纪念章。图③：“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0周年”纪念章。受访者供图
10月1日，举国同庆的日子。
辽宁省阜新市阜新蒙古族自治县蒙古贞广场的晨光中，一位老人缓步而行。不远处的旗杆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望着这抹鲜艳的“红”，老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驻足良久，他才继续前行。
老人名叫海风，86岁，是一名老党员，也是一名老汽车兵。海风家中的柜子里，保存着两枚他尤为珍爱的纪念章，一枚是“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另一枚是2024年获颁的“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0周年”纪念章。
1964年10月16日，罗布泊一声巨响，蘑菇云腾空而起，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一段经典影像记录下当时的一幕：戈壁滩上，欣喜若狂的人们激动地呼喊着、跳跃着、拥抱着，把帽子抛向天空……
距离罗布泊几千公里之外的南方某矿区，当从广播中听到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海风与战友们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庆祝——这胜利的果实中，也凝结着他们无悔的奉献与担当。
60多年过去，笔者眼前的海风满头银发、衣着朴素。自1979年退役回到阜新老家以来，在人们的印象里，海风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汽车司机，退休后的生活也很简单。直到工作人员登门送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0周年”纪念章，他过去的经历才为人所知。
对于海风而言，他的人生沉默平凡，但有滋有味。无论身在军旅还是回到地方，从他的身上，人们都能看到一代共和国老兵忠诚使命、无私奉献的精神底色。
时间回到1958年初，19岁的蒙古族青年海风告别家乡，登上开往军营的列车。来到原沈阳军区某坦克教导团，海风看到从抗美援朝战场回到祖国的功勋坦克，保家卫国、建功军营的豪情，从心中油然而生。
入伍第一年，海风成长为一名二炮手。第二年，部队挑选优秀士兵参加汽车驾驶员培训，平时训练表现突出的海风被选中，并以全优成绩结业。调整到驾驶员岗位后，他全身心投入新的工作，驾驶技术愈发娴熟。
“连长说开车重要，我就把开车当成天大的事。组织安排我干什么，我就全力以赴去干。”海风说。
1961年，海风光荣入党。工作中，他遇事总是冲在前面，危险的运输任务他当头车，紧急任务他第一个上。成为班长后，他带的兵“嗷嗷叫”，所带班被评为“四好班”，他个人也连续两年获评军区“五好战士”。
然而，正当海风被军区评为“学雷锋积极分子”，准备继续扎根军营建功立业之际，1964年初的一纸退伍命令，令他始料未及。因“组织需要”，他被调往北方某矿区工作。
来到荒凉的矿区，看到戒备森严的岗哨和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海风隐约意识到自己将从事的工作非同寻常。“我们运输的矿石装在特制的铅罐里，每次出车前都要仔细检查防护装备，确保安全。”海风回忆。
半年后，海风又被调往南方某矿区，继续从事矿石运输工作。1964年10月16日晚，海风正在矿区待命。他记得，当广播中突然传来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整个矿区一下子沸腾起来。人们尽情欢呼、彼此拥抱，守在车上的海风“按着汽车喇叭不松手，足足按了3分钟”。
回忆往事，老人眼中泛起泪光：“那时候队长总跟我们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矿石安全送到。当得知我们国家有了原子弹，中国人从此挺直了腰杆，我觉得就是为此付出生命也值得！”
欢欣之后，是延续半生的沉默。
海风的妻子孟昭霞谈起往事：“那时候，我只知道他的工作特殊，但问他具体做什么，他只说自己是开车的，再问就不吭声了。我理解他是为国家工作，不该问的就不再多问。”
说起妻子多年来的体谅与理解，海风脸上带着歉疚，温和地笑了。随后，他认真地告诉笔者：“我们响应国家号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来到矿区。‘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这是铁的纪律，每个人都自觉自愿遵守。”
1972年，海风的身份再次发生改变。因任务需要，又是一纸命令，他再次穿上军装。身份变了，职务没变，还是运输班长；职责也没变，依然是运送矿石；作风更没变，还是那个“拼命三郎”。
南方的盛夏，海风和战友们身穿厚重的防护服运输矿石，汗水流进眼睛，只能用力眨眨眼缓解刺痛。往返在崎岖山路上，他带领战友克服种种挑战，一次次完成任务。因运输的矿石具有放射性，经年累月下来，海风的身体还是受到影响。那些年，他几次因病住进医院。张开手掌，他的十根手指存在不同程度的弯曲变形。
1979年，海风第二次退役。同期退役的许多战友留在经济条件较好的当地，他却坚持回原籍。“在矿区的那些年，我没回过几次老家，亏欠父母的太多了……”海风说。
海风被安置到阜新蒙古族自治县原第三工业局工作。当时，他完全可以申请更好的岗位，但他把两本退伍证和早些年获得的荣誉证书留在家里，只带着驾驶证去新单位报到。组织询问他的工作意愿，他只是说：“干老本行，开车就行。”
于是，他成了一名普通司机。
然而，同样是司机，同事们慢慢发现海风的不同之处。他的驾驶技术无人可及，修车技术同样一流。每当车辆出现问题，同事们总是找海风修理。每年仅修车一项，海风就为单位节省不少费用。
同事们亲切地称呼海风为“海师傅”。大家知道他是个退伍兵，人善良、技术好，能吃苦、话不多，经常感慨“海师傅不愧是当过兵的人”“部队确实能锻炼人”……可没人能想到，这背后藏着一段为国防事业默默奉献、不计个人得失、甘愿坚守平凡的故事。
“当年我入党的时候，就对组织保证过，无论任何时候，都要经得起考验；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要坚决听党的话，热情地执行组织交给我的任务。”军人一诺千金——入党64年来，海风一直用行动履行这份承诺。
“第三工业局，这个名字听上去响亮，可当时并不景气。”海风的大儿子海志文回忆，那时候全家生活就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有段时间父亲单位开不出工资来，家里生活遇到困难，可父亲从不许他们找组织提要求。“单位可能是遇到困难了，这时候我们应该帮着解决问题，不能再添麻烦。”他这样对家人说。
海志文还记得，那一年，父亲单位收发室的大叔离职，出车之余父亲主动承担起这份工作。平时有一些废旧纸张、瓶子等需要清理，父亲就主动帮忙去卖废品。卖废品的钱虽然少，他也全部交给单位，从不揣进自己的腰包。
“那些东西都是公家的，我们不能占公家便宜。”这是海风给自己和家人定下的规矩。
近些年，因当地拆迁，海风和妻子从原来面积不大的平房搬进崭新的楼房。环视这个家，明亮的房间里，摆放着许多旧家具。“这都是当年的老家具，转业回来他一件也舍不得丢，愣是从南方运回了阜新，一直用到现在。”孟昭霞说。
生活上格外俭朴的海风，有些时候又十分大方。听说哪里发生了重大灾情，他总是积极地拿出一部分退休金，通过社区向组织交纳特殊党费，“党和国家遇到困难，我这个老党员能出点力就要出点力”。
2024年，对于海风和家人来说，是不寻常的一年。当海风收到中国核工业集团有限公司颁发的“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0周年”纪念章时，他的妻子儿女，才第一次知道老人那些年从事的特殊工作，是多么光荣。
半生沉默，亦是对党和国家的深情告白。多年守护这份“不能说的光荣”，海风直言自己无怨无悔。
“为了‘两弹一星’事业，多少人在更恶劣的环境下工作，多少人献出了生命。我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我很知足。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兵。”海风说。
制图：扈 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