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有多宏大,我们的空间就有多辽阔”
■吴渊亮 齐旭聪
空间可以被折叠吗?
广义相对论告诉我们,强大的引力可以扭曲空间,理论上存在空间折叠的可能。
在空军测控兵的方舱内,笔者发现,这里的“空间”在昼夜转换中似乎也被折叠、重构。将有限空间进行转换,是他们在这里的工作哲学。
走进方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张桌子。官兵们告诉笔者,这里最“忙”的就是它们——白天,它们可以是饭桌、学习桌、会议桌;晚上,把桌面降下去,与两侧的椅子一拼,便又成了两张床。
局促,是这里给笔者最深的印象。油机低沉的轰鸣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机油混合的味道,物理空间的局促感如影随形。
采访中,我们计算了这样一组数据:6个人,14平方米。除去堆放物资的地方,属于每名官兵的,不足2平方米。然而,在他们口中,关于空间的理解,是“无穷”——“脚步到过的地方,都是我们的空间。”
戈壁的烈日,曾把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风沙一遍遍摩挲着他们的脸庞;海岛的潮湿季风,曾将他们的作训服一次次浸湿,凝结出一层层白色的盐霜……这些车轮碾过、步履踏及的万里河山,都是他们空间的拓展和战位的延伸。
任务在哪里,哪里的天空和大地就是他们的空间。此刻,方舱内的狭小天地,承载的是他们心中无垠的使命疆域。当生活空间被压缩,他们的事业版图却在山川江河间延展;当现实维度受限于方舱之内,他们的精神坐标早已遍布五湖四海。
“事业有多宏大,我们的空间就有多辽阔。”这就是新时代空军测控兵独特而壮阔的“空间观”。他们用测控装备编织无形的经纬,以数据洪流描绘祖国的轮廓,让每寸空间都充满着忠诚的底色,让每处坐标都闪耀着奋进的光芒。
空军测控兵的“四维坐标系”
■刘德政 齐旭聪 侯胤池 王国栋
空军某部官兵奔赴战位。仝祥瑞摄
这是一群将生活空间压缩的人。两张桌子、两组上下铺,14平方米的生活方舱,承载着6个人的全部生活起居。
这是一群拓展着空间边界的人。他们的足迹丈量过戈壁的广袤,他们的目光随着飞行器巡览过江河的奔涌。
这是一群普通的空军测控兵,也是一群在空间的压缩与拓展中坚守的人。
戈壁滩上,一辆方舱车静静停驻。空军某部二级军士长齐仲谋和战友们,正围挤在车内,紧张等待着某型飞行器的试飞情况。
当飞行器试飞成功的消息传来,拥挤的方舱内一时间沸腾了。
“这型飞行器的第一手关键数据是我们拿到的!”齐仲谋声音微微发颤,脸上洋溢着难以言喻的自豪。
空军测控兵的职责就是用遥测、光学、雷达等手段,在飞行器高速驰骋的瞬间,精准捕获其轨迹、姿态、速度等核心参数。这些数据,是新装备定型、战斗力生成的基石。
坐标,是这群空军测控兵最为熟悉的关键词。在年复一年地坚守、日复一日地打磨中,他们也在天地之间慢慢构建起属于自己的“四维坐标系”。
长度
“飞行器轨迹划过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战位”
长度,衡量物体在空间的延伸。
对于这些空军测控兵来说,他们眼中的“长度”并非地图上静止的标记,而是一条条随着飞行器呼啸而过,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勾勒、延伸的航迹。
见到齐仲谋时,他刚刚从一处测量点位执行任务归来。岁月的风霜刻在他黝黑的脸上,也沉淀在平静的话语里。
“现在试验的飞行器航行距离越来越长,去的地方越来越远,我们跟着任务跑过的地方也越来越多。”齐仲谋与飞行器“同频”了20多年,他将自己的工作比成“钻进飞行器‘肚子’里的同行”。
“飞行器轨迹划过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战位。”作为一名遥测技师,他的职责就是通过遥感设备,捕捉飞行器的各类参数,将飞行过程中的实时状态转化为一串串可分析、可解读的定量数据。
西北戈壁的烈日风沙,东南海岛的咸湿海风,东北林海的莽莽雪原,西南腹地的险峻群峰——飞行器航迹所向,处处是他们车轮碾过、足迹丈量的战位坐标。
那年元旦,某新型飞行器试验正值紧要关头。刚刚在西北完成测控保障的齐仲谋,又和战友一道踏上了东行的列车。
车窗外,节日的烟花点亮夜空,映照出温暖祥和的景象。齐仲谋抬起手,轻轻擦去车窗玻璃上凝结的雾气。他的目光越过热闹的节日灯火,坚定地望向远方。
测控兵眼中的长度,有时是车轮在广袤国土上刻下的万里征途;有时,不过是屏幕上以毫米级位移的微小光点。
采访空军某部三级军士长、雷达技师舒正时,这位老兵的回答简单朴实:“我是一名普通的测控兵,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
每一天,他都如同铆钉般固定在雷达终端前,用雷达的波束精准捕捉着飞行器在遥远天际划过的轨迹。
“这个光点在屏幕上的移动距离,通常不会超过几厘米。”舒正指着屏幕说道。
这些事情听起来确实平淡:位置几乎固定,日复一日守着屏幕上的光点,重复着早已刻入骨髓的指令,手指在操作面板上的移动,也不过十几厘米。
但正是这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的士兵,托举着大国重器奋飞的“长度”——屏幕上那看似微小的光点,是飞行器在长空壮美轨迹的缩影。而舒正的目光,早已随着那轨迹,飞向了天边。
宽度
“透过方寸屏幕,我们一样可以感受天空的辽阔”
刚刚转岗到测控专业时,空军某部三级军士长申恒业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很不适应。
此前,他从事飞行保障工作。每次保障完,他总是习惯于守在机场一旁,看着战机呼啸升空,直到隐入云层深处。那种目送战鹰远去的自豪感,让他感到踏实。
如今,他面对的是光学测控设备——通过精密的镜头捕捉、锁定、追踪飞行器的轨迹。工作空间,从开阔的机场,骤然收缩进狭窄的方舱;视野,从辽阔的天空,聚焦到眼前的屏幕。巨大的落差,让申恒业一时难以找到工作的节奏。
他的工作日常,就是坐在屏幕面前,跟踪空中的飞行器——可能是导弹,是靶机,或者是新型的战机。起初,跟踪目标种类的不同还能给他带来些新鲜感,可看得多了,这点兴致也淡了。
转变,始于一次靶机跟踪任务。靶机紧贴着起伏的沙丘飞行,申恒业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松懈。
突然,靶机一个蛇形机动,猛地掠过一片风蚀严重的戈壁地貌群。
就在那一瞬间,通过高倍率的光学镜头,申恒业看到铁灰色的靶机,在土黄色的戈壁地貌群中急速穿梭。阳光在岩壁上投下的光影,与靶机的金属蒙皮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申恒业心中猛地一震。或许,不是岗位切断了自己和天空的共鸣,而是自己忽略了方寸屏幕这特殊的“眼睛”。
自那以后,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方寸的屏幕。每当飞行器进入平稳飞行阶段后,他也开始留意到屏幕中飞掠而过的风景——
追踪飞行的导弹,高倍镜头下,导弹下方是翻滚的蔚蓝波涛;跟踪战机航迹,屏幕背景里,连绵的雪山巍峨耸立。
这个过程中,他对这个专业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每一次精准的跟踪与捕获,不仅是为了冰冷的参数,更是为了稳稳地把住“眼睛”,让瞬息万变的“飞行视角”被清晰地解读。
“透过方寸屏幕,我们一样可以感受天空的辽阔。”如今,已经成为一名成熟经纬仪技师的申恒业,心中常怀期待:下一次任务,屏幕中,会有更壮阔的河山奔涌而入。
高度
“我们的事业,需要仰望天空,也需要俯身探寻”
得知下连被分到测控分队,当时还是新兵的黄凯伦激动得整晚没合眼。
起初,他并不了解测控专业。新兵连的班长给他做了一个简单的解释,“测控,就是测量控制飞行器。”
蓝天梦,从小就种在黄凯伦的心底。听班长这么一说,他感到梦想的翅膀仿佛就在眼前展开。
然而,来到队里第一天,黄凯伦满腔的热情就被眼前的景象浇了个透心凉。虽说同为测控兵,但他的岗位任务截然不同——他们的目光并非追随翱翔天际的飞行器,而是深深扎根于脚下的土地。他们的职责,是为散布各处的测控阵地和设备,提供基础的地理空间信息支持,为每一次试验标定坐标的原点。
放下背囊,还没来得及整理床铺,巨大的落差感就驱使黄凯伦敲开了教导员赵亚辉的门。
“教导员,我想换个专业。”黄凯伦的话语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沮丧。
赵亚辉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请求,只是让他先安顿下来,和班里人熟悉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赵亚辉带着全体新兵走进队里的荣誉室。
一进门,黄凯伦的目光就被一排排陈列柜牢牢吸引。柜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并非金灿灿的奖杯,而是一个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沙土。每个瓶身上,都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标记着一串数字。
“这是我们每次出去执行任务时,从任务地点带回来的沙土。”赵亚辉指着瓶子解释道,“这组数字,记录着任务点的经纬度坐标,还有那次任务中,飞行器飞越的距离和高度。”
“我们的事业,需要仰望天空,也需要俯身探寻。”赵亚辉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每一名新兵的心头激起涟漪。
那一夜,黄凯伦辗转反侧。“俯身探寻”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荣誉室里那些装着不同地域沙土的瓶子,赵教导员平静却充满力量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最初的失落渐渐沉淀,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责任感悄然萌生。
之后的他沉下心来,认真学习大地测量的理论,反复琢磨每一种仪器的操作与使用。就这样,他成了同年兵里第一个参加任务的人。
今年,经过严格的选拔和考核,黄凯伦如愿晋升为军士。第一次探亲休假,他为家人带回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个装着戈壁细沙的玻璃瓶。
“这是我第一次成功执行任务的见证。”当家人好奇地询问这瓶沙土的来历时,黄凯伦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微笑着,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时间
“我们放松一秒,任务上可能就要慢一步”
问及这些测控兵参加任务的感受,笔者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紧张。
这个词,从刚刚接触专业不久的新兵和进行测控保障多年的老兵口中不约而同地说出。
“这种紧张,不是因为训练不够。”一级军士长张亚洲说,“越是经验丰富的老号手,这根弦绷得越紧。”
张亚洲这份深刻的理解,源于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
那是他第一次作为操控手执行任务。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他熟练地捕捉到空中目标,精准追踪,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兴奋,让年轻的他忍不住转过头来向班长示意。
“别看我!盯目标!”就在他转头的这几秒钟时间里,目标一头扎进浓密厚重的云层。
看到屏幕上的光点消失,一股冰冷的汗意瞬间浸透了他的掌心。他双手慌乱地拨动操纵杆,双眼扫过屏幕的每一个角落,不断搜寻。然而,目标始终没有再次出现在屏幕上。
班长冲上前去接过操纵杆,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其他装备提供的坐标信息,才将目标重新“拽”回了屏幕中央。
回到宿舍,班长没有斥责张亚洲,只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测控兵的价值,就在这分秒之间。我们放松一秒,任务上可能就要慢一步。”
“测控这个专业,说简单也简单,操作流程就那几步,但难在我们能否守住最初的那份警惕。”班长告诉他,“我们测控兵最怕的,就是在一天天的重复里磨钝了神经。”
这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张亚洲的心里。从此,他成了训练场上最较真的人。一遍遍回放成功追踪的录像,逐帧分析;虚心向队里的战友们请教,不放过任何细节。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地摸索中,张亚洲练就了一套高效精准的操作方法。然而,无论技能如何精进,任务中,他的目光再也不敢离开屏幕一瞬。
时间,对世界而言是匀速流淌的常量,但对这群测控兵而言,它却常常是变量,被拉长、压缩,甚至模糊——
雷达操纵员武杰说,任务一开始,就没有了白天黑夜之分,眼里只剩下目标轨迹的动向。有时清晨钻进测控方舱,出来时,已是繁星满天。
经纬仪操纵员胡思宇说,他们是追光者,却常常在黑夜中前行。通宵检修设备、备战任务,是家常便饭。
遥测技师袁圆成说,为抢时间赶路,风餐露宿、连夜转场是常态,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与时间赛跑”的感觉。
当战机划破云霄,当导弹直刺苍穹,这群在无形战线上默默耕耘的忠诚卫士,用精确的数据跟踪描绘着飞行轨迹,守护着大国重器的每一次腾飞。
战位观
读懂天空的深邃
■赵亚辉 齐旭聪
驰骋戈壁,仰望天空——在许多人眼中,这是充满诗意的浪漫图景。而作为一名空军测控兵,这正是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空间。
这个空间中的考验是许多人难以想象的——
没有漫步遐想的诗意,正午踏着地表将近50℃的炙热,我们负重跋涉,深一脚浅一脚地丈量戈壁,只为标定一个分毫不差的坐标点;没有围炉夜话的温馨,-30℃的刺骨严寒中,睫毛挂霜、呵气成冰,裹着大衣坚守战位,只为确保设备稳定运行。
在这些看似荒凉的任务区,我们却拥有着常人难以拥有的特殊体验。
那种体验,在于国之重器刺破苍穹、试验成功的震撼瞬间。当那雷霆般的轰鸣与完美的轨迹划破天际,瞬间的荣光,也凝结着我们在戈壁滩上无数个日夜的坚守与汗水。那一刻,胸中奔涌的自豪感,足以驱散所有的疲惫。
那种体验,更在于与战友们并肩作战的深厚情谊。风沙肆虐时,彼此搀扶的臂膀坚实有力;任务成功时,击掌相庆的欢呼发自肺腑;思乡情切时,一句苦中作乐的玩笑温暖心田。在这片荒凉之地,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同袍之情,是照亮孤寂岁月、支撑彼此前行最温暖的火炬。
很幸运,我们能从事这项扎根大地、仰望苍穹的事业。这项事业,让我们更深刻地触摸到这片土地的脉搏,也更加真切地读懂头顶那片天空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