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语言写成的抗战经典
■黄春一

图为北京焦庄户地道战遗址纪念馆展出的一封“鸡毛信”。信纸上贴一根鸡毛、两根鸡毛、三根鸡毛,分别代表不同的紧急程度,用于及时向组织传递信息。 资料图片
我是循着《鸡毛信》找到这里的。
如今,在太行山深处,还能见到年代久远的石头房子。路边遇见一位老人,他用手指着自己出生的老屋说,屋角那棵几个人才能合抱的核桃树,自打他记事起,就那么粗了。
老街、老屋、老核桃树,在乡村振兴的进程中,这里的原住户已搬迁到居住条件更好的地方,但老房子保留了下来,布置成中国连环画抗战主题展览馆。推门而入,那满墙满柜、品类丰富的连环画带着鲜活的时代记忆扑面而来。《铁道游击队》《狼牙山五壮士》《地道战》……“小人书”在这里汇集成“大历史”。
我想,这里面一定也会有我要找的《鸡毛信》。果然,在一个专柜前,陈列着这部经典作品不同时期的多种版本,既有手绘本,也有电影连环画的改编本。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我看到这样一面墙,上面是远山近岭、草场羊群的彩绘,与前面地上拿着红缨枪放羊的小海娃雕塑作品一起,构成一幅三维立体的《鸡毛信》实景图。
《鸡毛信》影响了几代人。它是一篇小说,入选小学教材;也是一部电影,拍于20世纪50年代,曾获爱丁堡国际电影节优胜奖,是百部爱国主义教育影片之一;它还是一本连环画,是许多孩子童年膝上的阅读记忆。
但是,较少有人知道《鸡毛信》的作者华山,是我党我军老一辈著名战地记者。他以写战地通讯和报告文学为主,《鸡毛信》是我迄今唯一读到的他的小说作品。他一生亲历多场战争,多次上战场,在抗日战争中写下《太行山的英雄们》,在解放战争中写下《踏破辽河千里雪》《英雄的十月》,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写下《清川江畔》《万里纵横到处家》等战地通讯作品。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他写下了反映红旗渠建设的《劈山太行侧》等新闻名篇。穆青说:“新闻界不应该忘记华山同志,不应该忘记他给我们留下的那些宝贵的、记录了一个伟大时代的新闻精品。”
《鸡毛信》影响范围广,以至于提到华山,要加上一句《鸡毛信》的作者,很多人便恍然大悟——噢,原来是他!我在想,小说《鸡毛信》就好像是这位战地记者留下的一个“引子”,循着《鸡毛信》知道华山的名字;循着华山,可以找到他的战地新闻作品;而循着战地新闻作品,可以看到那些鲜活生动的烽火岁月。
《鸡毛信》写于延安,取材于太行。1938年,日本侵略者把大部分日军调到了华北。中共中央号召“共产党员都要学会武装斗争”。18岁的华山从延安来到了晋东南,第二年进入华北新华日报社,不久到了第129师386旅772团,成为一名战地记者,一直到1944年4月才回到延安。那时每到周末,冬夜围着木炭火盆,大人小孩都要华山讲故事,他就想一段、讲一段。《鸡毛信》就是这样先想出来、讲出来,在1945年写成的。
《鸡毛信》讲的是抗日小英雄海娃送信的故事。敌人进山抢粮,炮楼空虚了,海娃的父亲要他把这个情报用鸡毛信送给八路军,以趁机端掉敌人的炮楼。在送信的路上,海娃遇到了鬼子和伪军。海娃把信拴在羊尾巴上,趁敌人睡着时机智地逃了出来,最终把信送到。
重温这部黑白影片,画外音解说伴随始终,很多就是小说中的原话。我想,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华山的语言具有无法剥离的生动性。“这株树,光秃秃的,没有叶子,光有枝丫。那时候,麦子早收割了,谷子也抽穗了。可是这株小树,连一点嫩芽也没有。”海娃整天守住这株树,看山下灰疙瘩炮楼里的动静,看到“爬出来一溜黑点子”,就知鬼子要出动了。他把树使劲一扳,消息树一倒,大家就知道平川里鬼子进山了。
像那些太行山里历经百年风雨依然坚固的石头房子一样,《鸡毛信》能成为经典,其经由群众语言记录的“生活的真实”为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华山愿意记录群众的原话。在太行山几年间,他积累了很多笔记。为了背上这些本子行军,他把被子拆得只剩一丁点儿棉花。记笔记的习惯,华山保持了一辈子。1952年春节,华山在朝鲜战场坑道里采访,遇到一个副排长说快板,见什么说什么,出口成章。华山手握一支洋蜡,蹲在后脚跟上,就着膝盖记录,一字不落记下了通篇快板,手中洋蜡都握弯了。《鸡毛信》中大量的群众语言,毫无疑问也像这样来的。
华山说:“写作基本功,也可以说是语言基本功。你的采访笔记,你的日记,你的札记,要随手记下你采访对象的语言,不是用你自己的语言转述,而是按照他本来的样子记下。”他高度赞赏赵树理及其所代表的一批解放区的作家,认为他们能把农民的口语和书面语言大量结合,非常了不起。华山认为,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包括文学语言的创造者。
《鸡毛信》就是这样一部用群众语言写成的经典故事。1985年,华山在广州去世,到现在已整整40年了。他一生想念太行,身后骨灰一部分撒进太行山里的清漳河水,一部分和他的一支钢笔、一副眼镜一起,埋在了山西省左权县麻田镇西山脚下的太行新闻烈士纪念碑旁。1942年5月,华北新华日报社社长何云和40多名编辑记者在敌人的大“扫荡”中壮烈牺牲。华山去世后“归队入列”,与战友英灵同在,与巍巍太行同在。
立在华山的墓前,看眼前的清漳河水流过麻田小镇,远处群山起伏。我耳边仿佛又响起《鸡毛信》中海娃的唱词:
这一次鬼子来扫荡呀,
狼吃的真倒霉;
秫秸里拉响手榴弹呀,
地窖里蹚地雷。
气得他砸了只破夜壶呀,
——也是地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