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出的不是普通的灯光”
■解放军报记者 吴安宁
几个月前，海军舰艇开放活动现场，北部战区海军某舰信号兵冯嘉许见到了海军第一代信号兵刘守读。
1955年的一江山岛战役中，刘守读冒着炮火重新竖起被击落的国旗。即使受了伤，他始终用身体支撑着旗帜，视国旗重于生命。
老兵刘守读望着现代化战舰时那充满羡慕和自豪的神情，深深触动了下士冯嘉许。
刚成为一名信号兵时，冯嘉许曾以为信号兵的工作不过是“挥挥旗子、打打灯光”。在这个岗位上干得越久，他对这个战位的认识越深刻。
一次远海训练，战舰按照上级指示，在保持无线电静默的条件下与编队其他舰艇会合。那时，冯嘉许刚刚通过值更考核，第一次独立上更。
大海似乎有意考验这名信号兵。狂风突然卷着乌云袭来，波涛不停翻涌，前方舰船传来的信号灯光在雨幕和浪涌间若隐若现。
由于不允许使用电台呼叫，只能依靠信号兵利用灯光信号向目标船只传递信息，驾驶室里的目光聚焦到冯嘉许身上。
大风裹挟着雨水拍打战舰。冯嘉许登上耳桥，紧紧抓着护栏，双眼紧盯目标舰艇，右手死死握着信号灯拍发按键。不知是因为风浪太大还是紧张，他每一次按动都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信号传递明明只有短短几分钟，他却感觉好像过了很久。
“判明目标，是我方舰艇。”准确完成信号的传递后，冯嘉许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
如今，冯嘉许见惯了海上的风浪，成了一名老信号兵。他手里的信号灯，指明的不仅是舰艇的方向，也是自己的人生方向。
冯嘉许始终记得那场大雨，那次风雨中的信号传递，让他掂量出了自己战位的重量：“我发出的不是普通的灯光，而是舰艇与舰艇的对话，是航向与安全的保证。”
“黄海的海水常常呈现一种冷冷的蓝色，东海要浅一些、暖一些，南海则蓝得发黑，好像深不见底……”一路远航，海军太湖舰信号兵于北航趁着下更休息的间隙，在笔记本上写下见闻。
这是上等兵于北航第一次参加护航任务。几个月前，海军舰艇开放活动，听完刘守读当年在战斗中奋不顾身护旗的故事，于北航敬佩不已：“作为军人，我也想有自己的光荣时刻！”
随舰护卫往来船只，于北航时常要用外语与来自各国的商船交流。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责任之重：“我的每一句应答和口令播报，都代表着祖国。”
信号兵：守望信息的“洋流”
■付 康 彭 昆 鲁万琛 解放军报记者 吴安宁
海军第48批护航编队舰艇顺利护送船舶通过亚丁湾。杜江帆摄
空中，加密电波穿梭，交织成一张无形指挥网；海面，双色手旗在信号兵手中划出有力轨迹，复杂指令此时化为简洁的视觉语言。
某海域，一场联合训练如火如荼。苍穹之下，碧波之上，一道道无形指令在海天之间飞速传递。在北部战区海军某基地某舰的信号战位上，二级上士李子奥目光如炬，紧盯屏幕上跳动的波形。随着他的指腹在电台按键上轻巧而精准地敲击，耳机中嘈杂的电波，瞬间被转化为一行行清晰无误的文字指令。
电台电流的嗡鸣、键盘敲击的脆响、笔尖划过抄报纸的沙沙声……进入任务状态，舰艇驾驶室各种信号、口令在方寸之间的战位上交织回荡。
李子奥的额角渗出汗珠，自己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已融入瞬息万变的信号世界中——向指挥员汇报各路信息，再将指挥员的各类指令准确下达。
驾驶室里，信号兵仿佛是指挥员的“影子”。对李子奥而言，每一次精准接收与发送，都在为舰艇的航行安全、为战斗的胜利，编织一张缜密精确的信息网络。茫茫大洋上，这些坚守在声与光里的身影，守望的是信息的“洋流”。
信号兵正在使用信号灯通信。周远志摄
这里的每一个信号，都连着舰船的安全
“信号兵每天都做些什么？”这个问题，几乎是每一名刚分配到信号部门的新兵开启军旅生涯的“开场白”。
“信号兵，是舰艇指挥员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是舰艇对外联络的神经枢纽。”二级上士李子奥这样定义，“无论昼夜晴雨，我们都必须确保舰艇与外界、与编队内部通信畅通无阻。”
成为一名合格的信号兵，需要经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蜕变。刚刚完成信号战位值班的李子奥，如今讲起专业娓娓道来。可时光倒回到几年前，他初上舰艇时的情景截然不同。
怀揣着“驾巨舰、闯大洋”梦想，李子奥参军入伍，却被分配到了一艘常年围绕军港活动的拖船上。看着这艘“小船”，摸着墙上有些“复古”的手旗与信号灯，李子奥心理落差非常大。“这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现代化海军的样子。”他说。
李子奥的班长、一级上士周玉立，是一位在信号岗位工作了10多年的老兵。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个新兵的心思。
“别嫌咱们船小、设备老，信号兵的基本功就像大楼的地基，在哪里练都一样，最重要的是练精。”一次例行保养设备，周玉立拍着那台保养得锃亮的老信号灯，对李子奥说。
当时，李子奥表面上点头称是，心里却多少有些不以为意：“不就是挥挥旗子、按按开关嘛，能有多高的技术含量？”
军营是最好的熔炉，实践是严苛的老师。在新兵专业第一次摸底考核中，李子奥遭遇当头一棒。手旗通信考核，他因紧张导致动作变形，表达出了截然不同的意思……
成绩单出来，李子奥臊得满脸通红。他低着头，找到班长，准备接受批评。出乎他的意料，周玉立没有生气，只是把他带到甲板上。
当时正值黄昏，一艘刚刚完成远航训练的导弹驱逐舰，正在他们这艘拖船的辅助下，缓缓靠向码头。夕阳给舰体镀上一层金辉，舰桥上官兵身影忙碌，各种武器装备尽显现代化海军的风采。
“这样的国之重器能安全出航、顺利返航，离不开港口里像我们这样看似不起眼的保障力量。”周玉立指着面前的战舰说，“信号，就是保障链条里的关键一环。这里的每一个信号，都连着舰船的安全。基本功不扎实，你就会在战友身边埋下一颗定时炸弹。”
班长的话，点醒了李子奥。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手中那面小小的旗子、那盏看似普通的信号灯，承载着何等沉甸甸的责任。
改变，从夕阳下的谈话后开始发生。旗语动作不标准，李子奥就对着军容镜一遍遍练习；军语抄收速度慢、差错多，他就找来新闻广播录音，反复听写，提升反应速度和准确率；灯光信号不熟练，他在夜间加班加点模拟练习……
日复一日苦练，换来的是专业的精进。新兵结业考核中，李子奥以全优成绩荣获“训练标兵”，并在上级专业比武中摘得桂冠。后来，由于综合素质突出，李子奥被选派至某新型舰艇，成为一名信号骨干。
信号兵正在使用信号旗通信。周远志摄
我们必须像雷达一样，时刻保持警觉
在现代海战场，复杂电磁环境下，信息如洪流奔涌，干扰与欺骗无处不在。信号兵必须在万千干扰中，牢牢锁定目标，守住属于自己的那个“频道”。
这种极致的专注，并非天生，而是在一次次高强度的训练和急难险重任务中磨砺而成。
周玉立对此体会尤深。他曾在一艘救生船上服役多年。救生船任务性质特殊，经常需要奔赴情况复杂、气象恶劣的海域执行搜救任务，对信号兵的专注力是极大的考验。
那年，周玉立随舰前往某海域搜寻一艘失联渔船。当时海况不佳，海面上风高浪急，能见度极低，救生船在波峰浪谷间剧烈颠簸。坚守在信号战位，强烈的眩晕感不断袭来，他强忍呕吐，双眼死死盯住电台屏幕和窗外海面，生怕错过任何求救信号或友舰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焦虑情绪在船舱内蔓延。突然，耳机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无线电呼救信号，几乎被海浪噪声和电台杂音完全淹没。“有信号！”周玉立一个激灵，立刻屏住呼吸，将耳机压近耳朵，调动全部精神去分辨那若有若无的声音。船舱的晃动、机器的轰鸣仿佛瞬间消失，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细微的电波。他一边仔细抄收，一边与对方确认信息，终于获得了一组极其珍贵的坐标。
正是这组在极端困难条件下获取的关键信息，最终引导救生船成功定位遇险渔船，挽救了几名渔民的生命。
任务结束后，船长拍着周玉立的肩膀说：“老周，这次多亏了你，耳朵灵，定力足！”
周玉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知道，那是许多次在摇晃战位上、嘈杂干扰中，逼自己凝神静气练就的本事。
这种极致的专注，同样体现在日常细节中。在某新型护卫舰上，信号兵赵磊以其“过耳不忘”的听力闻名全舰。他能轻易分辨出不同电台、不同频道背景噪声的细微差别，能在多人同时报告时清晰捕捉到每一条信息。
这手“绝活”的背后，是他长年累月的苦练：经常在休息时间，戴着耳机沉浸在各种模拟信号和干扰音中，刻意训练自己的听觉分辨力和抗干扰能力。“战场上，敌人会想尽办法干扰你，信号可能转瞬即逝。我们必须像雷达一样，时刻保持警觉，精准捕捉每一条有效信息。”赵磊说。
从周玉立的临危不乱，到赵磊的精细入微，一代代信号兵用他们的实践证明：极致专注，是信号兵守护信息生命线的基石。
在正确的时间，将正确的信息传递给正确的对象
现代海战是体系与体系的对抗。信号兵的价值，不仅在于单舰的通信保障，更在于作为整个作战体系中的一个关键信息节点。他们的战位虽小，却承载着联通陆、海、空、天、电多维战场的重要使命。
一次联合演训中，一级上士王海所在的战舰担任编队指挥舰。一时间，来自上级指挥所、友邻舰艇、航空兵、岸基部队的信息流，如同百川汇海般涌向舰上通信中心。王海和战友们迅速识别、分类、处理这些信息，将关键指令准确无误地分发给编队内各单元。
“感觉就像身处一股信息的‘洋流’之中。”王海描述说，“电台里不同频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屏幕上数据不断滚动，旗语、灯光随时要准备应对突发情况。我们必须保持头脑极度清醒，清楚每一条信息的优先级和流向，确保在正确的时间，将正确的信息传递给正确的对象。”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协同失调，甚至影响整个战局走向。信号兵，此刻就是体系顺畅运转的“润滑剂”。
为提升作战保障能力，北部战区海军某基地常态化组织信号兵跨舰种交叉培训，选派骨干赴兄弟单位见学交流，熟悉不同部队的通信特点、指挥流程和协同规则。他们还依托模拟训练中心，构设复杂电磁环境下多军兵种联合行动场景，锤炼信号兵在体系作战中的信息枢纽作用。
一次联合防空演训中，某驱护舰编队与航空兵部队进行协同训练。突然，“敌”机采取低空突防战术，企图规避雷达探测。千钧一发之际，信号兵李悦敏锐捕捉到岸基部队传来的微弱目标指示信息。随后，该舰迅速通过数据链共享至编队各舰和空中巡逻战机，成功拦截“敌”机。演训复盘时，指挥员评价：“信号兵的敏锐反应，为整个体系赢得了宝贵时间。”
从单打独斗到体系融合，从保障本舰到联通三军，信号兵的职能使命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他们不仅仅是命令的传递者，更是战场信息流的梳理者和导引者，是打赢未来高科技战争不可或缺的一环。”一名参谋这样说。
坚守，与声光为伴
■解放军报记者 吴安宁
在驾驶室，信号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障指挥员“耳聪目明”，他们是舰艇的“耳目”和“喉舌”。
“这就是一个看着简单，干起来挺难的岗位。”从事信号专业10年的老班长姜琳说。虽然在外人看来，信号兵没啥技术含量，但是当好一名信号兵，着实要下一番苦功夫。“懂业务、懂术语、反应快只能算合格，能够像指挥员一样思考，在指挥员需要的时候提供恰到好处的协助，才是一名优秀的信号兵。”姜琳说。
“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这是电视剧《士兵突击》中的一句经典台词，也是采访中信号兵这个岗位给记者留下的深刻印象。不同于其他只需钻研一门技术的岗位，信号兵往往是一艘舰艇上最博学的“杂家”。
作为驾驶室里与指挥员交流最多的战位，信号兵经常被战友们戏称为舰艇指挥员的“人工智能助手”：指挥员所有指令的传达以及大部分提问，一名合格的信号兵都要及时应对。“关于军舰的一切专业术语，我们信号兵或许不能精通，但肯定都得懂。”信号兵商健说。
在跟这群信号兵接触的过程中，记者逐渐认识了这个群体。他们是现代海战中低调却关键的战斗岗位。他们的存在，确保了舰艇在任何情况下都“看得见、联得上、说得通”，是舰上指挥系统不可或缺的延伸。伴随着海军舰艇驶向深蓝，信号兵的作用也愈发突出。他们不仅成为中外海军交流的桥梁，更在远海大洋擦亮了中国海军的名片。
信号兵的身影，活跃在人民海军走向深蓝的每一道航迹上。他们的故事，或许少有台前的光环，但他们的价值，早已融入每一次安全航行、每一次成功协同之中。
坚守，与声光为伴。信号兵并非沉默的“影子”，而是主动的信息枢纽。正是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平凡战位，汇聚成强军兴军的磅礴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