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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成一株沙柳

来源:解放军报 作者:顾丁丁 唐志威 责任编辑:李佳琦
2021-07-28 14:48:06

立夏的黄昏,夕阳把天边染得一片金红,远处的一丛沙柳群蘸着浓墨,零星地点缀在锡林郭勒草原上。

遥遥望去,你会在沉睡的城镇建筑群中清晰辨识出一座营盘,横平竖直、秩序井然,像一群列队的哨兵。夜色暗下来,但见其中的某栋建筑中一灯独醒,像黑夜中哨兵的眼睛。

房间内,陆军某边防旅卫生连连长周金成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他从春节前就铆在战位上。近期单位组织休假人员陆续返营,周金成是医学观察工作的总负责人。就在刚才,一名隔离中的战士手臂出现瘙痒红肿症状,经过检查,周金成判定他患上了一种罕见的草原过敏症。回到房间,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厚厚的行医笔记本——这是他在边防从医20余年的心血累积。

窗外狂风拍打,窗内纸页轻柔。忽然,一个小物件从黑皮本中滑落。周金成将其拾起,是一株沙柳的枝条,上面仍有枯瘦的叶片,虽然水分已失,但筋骨叶脉历历可见。周金成充满深情地望着它,思绪回到了那个难忘的冬日。

1996年冬天,呼啸的狂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如冰刀般划向周金成的面庞。三代从医的周金成,抱着到医疗科研单位搞中医研究的梦想入伍,被一纸命令分配到边防连队当军医。

一路向北,人烟越来越稀少,周金成的心也越来越沉。记不清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了下来,他看见前方的连队营房,恍如雪海中的一座孤岛。

周金成对于边关生活的初始感知,就是一个字——缺。缺水,官兵有时不得不凿冰化雪、蓄水备用;缺暖,寒夜彻骨,战士站完夜岗归来,要“解冻”一下才能入睡;缺“信”,信息闭塞、生活枯燥,信件来回至少需要一个月……

有一个场景让周金成至今难忘。一天晚上,他随战士们执勤归来,正准备进门,隐约听到哨楼后方传来声响。他缓缓走近,只见军犬“闪电”蹲在一位老班长身旁,在夜幕的映衬下,一大一小的影子,像两座石雕。

“家里的那两棵柿子树应该已经挂满果子了,爸妈吃不完,肯定会做成柿饼存起来。”

“不知道爸的关节炎有没有好一点,上次来信说手疼得东西都拿不稳了。”

“你说妹妹今年能不能考上重点中学,要不写封信问问吧?下次谁去旗里办事就托他寄回去。”

……

军犬无言,前方空荡荡的草原亦无言。听着这段特殊的“唠嗑”,周金成眼中的背影逐渐开始模糊,他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不忍打扰,他转过身去,面露苦涩,步履缓慢地走回了宿舍。

周金成躺在床上,战士和军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也想念家乡,想念远方心中的姑娘……“我就要在这种地方度过我的青春吗?”屋外的风如猛兽般怒吼,狠狠捶击着窗户,周金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蒙眬中,他感觉这座哨楼如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而他的人生,也如这叶扁舟,摇摆不定,不知会飘向何方。

边关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是风。这里的风永远不知怜悯,冬日凛冽刺骨,时常裹挟雪花;夏日滚烫蒸人,时常漫卷黄沙。

“有不法分子在边境狩猎,还有可能越过国界线!”一天凌晨时分,观察哨的报告惊醒了睡梦中的官兵,连长带领执勤小组迅速集结,乘马出击。天色尚暗,盗猎的枪声仍不绝于耳,执勤人员只能循声前往。突然,一匹军马前蹄踏空陷入坑洞,战士段江伟不慎落马,当场昏迷不醒。

“有伤员……请周金成医生迅速赶来……”对讲机里传来连长断续而急促的声音。留守在连队的周金成立即背上医疗箱,纵身上马,朝着连长指引的方向疾驰。赶到现场后,周金成根据伤员的症状判断为颅内出血。在后送的车上,他为伤员吸氧、施用止血药物。时值寒冬,急救药甘露醇冷冻结晶,自然化开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情急之下,周金成掀起衣服,把冰疙瘩般的药瓶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终于,药物化开了,段江伟也得以顺利地撑到了医院。按手术医生的话说,如果没有这么专业的处理,伤员很可能在运送途中就失去生命。那是周金成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自己在边关存在的意义。

没过多久,又一次考验摆在周金成面前。边境牧民恩科的爱人难产,偏逢大雪封路,根本无法送至旗医院抢救。

“部队里有医生!”心急如焚的恩科突然灵光一闪,当即快马加鞭来到连队营区。了解情况后,周金成却犯了难:“我只在卫校学习过接生,但从来没有独自操作过,更何况这位母亲是难产呢!”

“你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医生。”指导员的话鼓励了还在犹豫的周金成。

“我是唯一的医生。”周金成在内心重复着,他别无选择。

来到恩科的蒙古包,眼前的一幕让周金成慌了神:产妇声嘶力竭地叫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汗水和血水已浸透衣被。周金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与产妇交谈,安抚她的情绪,一边为她补充水分营养、注射镇痛药物、进行手术辅助……8个多小时后,孩子生下来了,母子平安。

渐渐地,周金成越来越忙了,他的心也越来越踏实了。他开始觉得,被需要的确是一种幸福。

在一次出诊返回营区的路上,周金成望见远处谷地里生长着一片陌生的植物,形如火炬、枝叶茂密,顿觉眼前一亮,他欣喜又好奇地走近细看。

“这叫沙柳。”身边的卫生员介绍道,“别看它体形不大,但存活能力特别强。当地人说它有‘五不死’:干旱旱不死、牛羊啃不死、刀斧砍不死、沙土埋不死、水涝淹不死。兄弟们都很喜欢沙柳,它在我们心里就跟图腾一样。”

周金成抚着面前的沙柳仔细端详,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小心地折下一小节枝条,揣进衣兜,转身上马踏上归途。

回到营区,周金成把那节枝条做成了标本,夹进行医笔记本里,并附上了一句话:扎根边关,活成一株沙柳。

北疆的风沙抹去了岁月的痕迹,那棵沙柳依然挺立。

那些年,周金成为驻地官兵和牧民的健康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哨所和执勤点远离连队,执勤战士看病难,周金成主动把自己编入点哨执勤组。一年下来,他的执勤时间竟比战士还要长。夏日草原蚊虫肆虐,执勤官兵常常被咬得鼻青脸肿,听闻蒙古族医生朝古拉有防蚊虫的偏方,周金成利用休假时间专程请教。为了掌握全连官兵的健康动态,他给每个人都建了健康档案……

在周金成看来,健康绝不仅仅停留在生理层面,心理健康同样重要。战士们都说他是“编外指导员”。有一段时间,战士史佳明隔三差五便请假来看病。细心的周金成很快意识到,看病只是“幌子”,逃避集体活动才是目的。他向连队申请,把小史编入自己所在的执勤组,除了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心,他还细心捕捉小史的可取之处,哪怕只是集合快了一点、军容严整了一些,他都会着重给予表扬。鼓励的力量慢慢打开了小史的心扉,终于,小史坦然地向周金成讲述了父母离异的心结,并重拾了信心,年底还因工作积极被评为“优秀义务兵”。

在周围人看来,周金成数十年如一日,淡泊名利、朴实纯粹,但实际上,周金成内心所经历的暗流汹涌、艰难跋涉,只有他自己清楚。

调往军分区医院工作的机会多次摆在眼前,他不是没有犹豫过。更便利的生活条件,更舒适的工作环境,女儿更好的教育资源,无不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但是连队战士和周边牧民生病了怎么办?”“下一个初出茅庐的军医要积累这么多经验又得花多少年?”“去了城市,我能发挥的作用还有那么大吗?”……一个个疑问冒出来,他无人可问,唯有问自己。

既然领悟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就应该去坚守它,捍卫它,既然决定要做一棵沙柳,就不能离开这片贫瘠的热土。这是周金成最终给自己的答案。

驻地的水矿物质含量过高,长期饮用使周金成患上了肝硬化,不得不将肝脏切除一半。妻子下了最后通牒:“你常年不顾家也就算了,如果还要继续透支生命的话,这日子就别过了!”

周金成实在想不出什么话语能说服妻子,在家人面前,他永远是理亏的。万般无奈,他想了个权宜之计:邀请妻子和女儿来队住一段时间。他觉得,家人的暂时团圆至少能让妻子的情绪缓和一些。

那次出诊,周金成特地带上妻子同行。途中,他在那片沙柳林停下,对妻子说:“你看这片沙柳,长得多养眼啊!”像小孩在分享自己喜爱的玩具一样,周金成热切关注着妻子的目光是否被他指向的东西所吸引。

“那又怎样?内地比这高大的树多了去了!”妻子的不屑让周金成有些沮丧。

“你知道吗?沙柳有个特点,如果把它像割韭菜一样齐根砍断,它来年还能长出嫩芽,而且越砍越旺。”周金成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压低声音说道:“说不定,我的肝就像这沙柳一样,割了一部分反而会发挥更好的功能。”

妻子这才明白周金成的“套路”,她被这个牵强的比喻引得哭笑不得。但周金成的这份执着,终究还是让她妥协了。

一晃,20年过去,驻守边关的将士换了一批又一批,周金成在边关的根却越扎越深。

2017年,部队调整改革,周金成被任命为卫生连连长。除了坚持治病救人,他还致力于全旅防病防疫宣传,培养优秀军医队伍,为驻地群众建立“爱民病房”。他定期带队全线巡诊,一支医疗队,一辆救护车,6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一走十几天,一年就是七八趟。

周金成凝视着手中这节沙柳,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被岁月风干的沙柳枝,叶子薄如蝉翼,他带着几分虔诚轻轻地将这片标本放回笔记本中。

“沙柳沙柳,多情的沙柳,歌飘沙海、情漫沙丘,沙海变成了铺花的原野,沙丘化成了飘香的绿洲……”周金成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某边防连的连歌《沙柳情》。在他心中,这节沙柳还活着,若把它插在属于它的边关土地上,来年又能抽出新芽,长成一片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