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3日，一个黑色的星期五，与疾病抗争十多年、反复住院治疗的父亲在北京301医院瞌然长逝，享年83岁。守在病榻前，送父亲最后一程的我，握着父亲已然浮肿尚有余温的手，悲伤、难过之余，心更是空洞得像一片飘零的叶子。
父亲出生贫苦，聪颖好学，天资过人，十四岁便参加工作，凭两年私塾的教育底子，当过地委行署的＂娃娃特派员＂，后到县政法委和公安局当领导。其时赶上十年浩劫，文革武斗，争权夺利，有违他善良正直的本性，索性脱离了这个名利场，两袖清风，早早退休清贫了一生。
作者父亲（中）与父亲的弟弟（左）和他的战友。作者供图
印象中，父亲个性耿直，对党忠诚，对农民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在下放干校学习期间，曾经驻队在农户家里生活工作，见驻队农户家庭老人多、孩子多，劳动力不足，有口粮供应不足的困难，他省吃俭用，将自己的口粮交与农户家中，自己常常饿着肚子。另外，他还将自己劳动所获工分也记在他们户上，与驻户一家建立了深厚的阶级友情。我依稀记得，历时一年多的驻队工作结束返城后，他还每年有空，都去驻队农户家中看望，带去米、面、油，有时甚至是一把粮票。
父亲膝下三子，我最小。幼时，我无限崇拜父亲，因为他穿皮鞋佩手枪，修长挺拔的身材加上威武的警服，更是帅得无可复加。于我而言，父亲是生命的源头，成长的庇荫。我成年后，父亲已退休在家，养植花卉，寄情书画，散淡平和，于我，是千里之外的指路明灯。
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春雷乍起，一时间沉渣泛滥，满大街的人们眼里只有钱和权，为了钱，而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贪污腐败屡见不鲜，吸毒赌博死灰复燃，社会环境很乱。我在外地工作，社会经验和阅历都很欠缺，父亲唯恐我随波逐流，不厌其烦地，每周一封毛笔书信寄于我，谈工作谈学习谈生活，诲言在耳一如昨天。
父亲出身农村，从小受尽磨难，对农民特别有感情。记得小时候，城里的家热闹非常，乡里乡亲进城办事都来家里吃住，父亲总是热情招待，对他们的困难几乎有求必应。他为曾经驻队工作时的房东大娘求医问药，为家里茅草屋顶被大风吹破的贫困户送去木材，还为蒙冤受屈的陌生人奔走呼吁……
父亲一生豁达明理，虽言语不多，但全是精言要义，寥寥数语，能让家人茅塞顿开。父亲为人正义善良，贤闻乡里。人们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父亲多次住院期间，老家亲朋中同辈、后辈闻讯后，千里迢迢来京全程陪护，一陪就是十天半月，尽心竭力，无怨无悔，这份感情让我们深为感动并弥足珍惜。
千禧年之后，我定居北京，结婚生子。父母念我生活不易，来京帮我带孩子。从那时起我才真正发现父亲明显老了，病了，由于遗传性的哮喘和吸烟导致父亲患上了慢性肺阻塞，身体已不复往日的清瘦挺拔，动作也不如往昔敏捷。尽管如此，父亲仍尽自己最大能力帮我们做家务，搞后勤，劝不住，闲不下。当时居住条件有限，家里东西又多又杂，空间逼仄，父亲常常在收拾之余，在窗前伫立。后问起母亲，才知道是父亲想家了，他有了无法排解的思乡之情。然而，随着父亲的病情加重，回故乡，成了父亲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慢慢地，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他不能坐车，会晕车；短距离地走几步路呼吸都会变得急促、心跳加快，就是说，他已不适合长距离跋涉，更不用说回千里之外的故乡。
到2010年岁末，他已经越来越离不开氧气机，时不时需要吸氧才能维持正常的心跳和血压。
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阻塞的肺大泡引发了肺功能衰竭，能够自理的日子越来越少，戴上呼吸机卧床吸氧的日子多了起来。偶尔能坐起，他还愿意逗逗他最爱的孙子孙女。再后来，我见他闭目打瞌睡的时候越来越多。那时，我隐隐预感到，父亲时日无多了，心中无限感伤。
2017年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秋天，父亲最后一次入院治疗，穷尽了中西医手段依然无效，药物己输不入父亲的身体。弥留之际，父亲依然清醒，依然坚强。当我们围在病榻前，依次抚触他清瘦的脸庞时，我看见他眼角流下了一颗眼泪。我知道，那绝不是父亲对病疼、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亲人的眷恋不舍。
父亲走了，孩子大了，我也步入不惑之年。常言道，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世事洞明后，我愈发觉得父亲竭尽所有把他一生的爱给予了我们，而我们回报他的却太少太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说的就是这种遗憾吧。
作者与父亲。作者供图
悲伤成河，流入心田。积淀过后反倒让我有了另一种超脱和感悟：物质终将湮灭，而灵魂亦或精神永存。现代科学从量子纠缠的研究发现中已初窥一斑。父亲，您并未离我们而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我们相伴。如此，我心甚慰。父亲！我仙风道骨的父亲，慈祥宽厚的父亲，亦师亦友的父亲，您虽驾鹤西去，但一定会停留在璀璨星空的一隅，满含深情地注视着我们，默默无言地护佑着我们。而您的儿孙，将永远把您镌刻在心里，传承您的精神，完成您未竟的心愿，不忘初心，不负此生。
父亲！又是一年春来到，春到人间花木知。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