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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母亲的念想


■杜善国

时光如水,静默不言。与母亲阴阳两隔已经16个年头,记忆的河岸芳草萋萋,藏着绽放在母亲心灵的许多念想,温暖着我的梦想,澎湃着我的热血,也叩问着我的灵魂。多少年来,它们如直抵内心的歌儿,时而典雅深沉,时而婉转悠扬,时而迸发火样激情,融进丝缕光阴,让我生命中的每一天丰盈充实。

母亲出身贫苦家庭,没有机会念书,却通情达理;母亲身在偏僻乡村,没有闯过社会,却晓得人情世故;母亲连百家姓还认不全,没有宏阔知识,却分得清家国之事的大与小。

母亲初为人妻的年代,物质条件匮乏,家家都是青黄不接。突然撒手人寰的爷爷,没有留下什么像样的财产,只留下年纪幼小的叔叔姑姑。二叔参军之后,回乡务农的父亲成了家中唯一的壮劳力,要养活8口人,日子过得极为窘迫,饥一顿饱一顿的。奶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天到晚愁容满面,有时还躲在房后抹眼泪。二叔在部队听了心里一阵阵发酸,工作热情一落千丈,放弃了在部队长干的念头,打算提前退役回家挣口粮。母亲让二叔的几个探亲战友捎去话儿:国家的事靠他去干,家里的事由哥嫂担着。

那些日子,母亲整宿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怎样解决家人的温饱问题”。年还没有过完,她便和奶奶一起跑到集市上买了两只仔猪,垒起高高的圈好生饲养起来。大地上的冰雪刚刚融化,母亲就脱掉厚厚的棉衣,利索地抡起锹和镐,在屋前房后开了一大片荒地,平整、浇水、施肥,种上玉米、土豆、南瓜、豆角、葱蒜等,不分昼夜地忙碌,水一身泥一身地与季节赛跑。

人勤地不懒。昔日的荒地,弥漫着丰收的喜气:地瓜秧苗郁郁葱葱,玉米在屋檐下低垂,红柿子在枝头高挂,几种蔬菜更是长得油绿欲滴。它们足够补贴一季粮食,能派上大用场。母亲及时采摘、收割,让一家人随长随吃。年底,两只仔猪也长成了大肥猪,卖了用来买米买盐买油。尽管家里的生活依然不算富裕,但一家老小总算能填饱肚子,过年过节偶尔改善一下生活,还攒够了让奶奶去部队探望二叔的路费。

生活的压力小了,奶奶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人也开朗许多。知道家里的变化,二叔的精气神提起来了,安心尽心地在部队干,家中年年收到他立功受奖的喜报。每次探亲时遇上有人夸奖,二叔总是咧开嘴笑着说:“我那些大红花里,有俺嫂子一大半功劳!”

我排行老三,是家里第一个男孩子,最受母亲的疼爱,她倾注的心血也最多。

从刚刚懂事起,母亲就经常给我讲从家门口过黄河的刘邓大军,讲从“老革命”那里听来的战斗故事。那些英雄的名字,如璀璨星辰,让我的目光久久为之仰望,一举一动都打上了军人的烙印:最爱看战争片,爱和小伙伴玩打仗的游戏,常常偷偷将二叔和大姑父送给父亲的军用棉袄穿出去过军人瘾,更在一个个征兵季莫名地躁动不安,还曾十几次向学校请假送人入伍……心中那面火红的“八一”军旗高高飘扬,飘过大河高山,飘过蓝天白云。

母亲为我播下的当兵梦像粒种子,在心中暗自生长。高中毕业那年,我便迫不及待地投身军旅。穿上军装的时候,母亲帮我披上“参军光荣”的大红绶带,扯着军装上下左右打量,一次次笑出了眼泪。离家那天,她攥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对我说:“算上恁叔和恁姑父,你是咱们家第3个军人,到部队好好干!不管遇到什么沟沟坎坎,咬咬牙就过去了,一定要闯出个好模样!”

母亲的字字叮咛,常常回响在耳边,坚定了我当兵好好干的信念。可是,从校门到营门,我被高强度的训练和紧张的生活打得人仰马翻。步兵对体能要求很高,这成了我的短板,天天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在家信里流露出消极的想法。

没等父亲把信念完,母亲早已急得满脸通红,一路小跑5公里到镇上给我打长途电话,先是批评我没出息,然后便是好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告。走出电话间,夜色已深,星光暗淡,我头脑一片空白。母亲的忧愁、叹息,顺着清冷的晚风在耳畔回荡,也深深烙在心底,我痛下决心不让她失望。

让我没想到的是,母亲竟然发动二叔、大姑父以及他们的30多个战友反复写信给我,用亲身经历和爱军精武先进典型来激励我。我从中受到很大鼓励,既然自己选择了从军,就一定要坚持下来,干出点名堂。

那段时间,我开始加班加点补训,早上顶着星星,晚上披着月光,日复一日不停歇。5公里跑到最艰难的阶段,我脑海里便会浮现母亲的面容,她那信任和期待的眼神,成为我咬牙坚持下去的不竭动力。经过一个多月的苦练,我多个课目取得优秀成绩,新兵连结束时得了连嘉奖。母亲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做了一大桌子的菜,把叔叔、舅舅和姑父们请到家里举杯庆祝。

母亲的期望像家乡蜿蜒的黄河,浸透在一道道慈祥的目光中。每次家人给我写信,她总要他们叮嘱我当兵就要干好当兵的事,还让他们写上村里人常说的那句话,“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金刚人”。言简意赅,意味深长,永远灌注生机、驱赶怯懦,在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拐点助我坚强豁达,铸就从容自信,照亮前行之路。

每次回家,我都能看到被母亲挂在卧室里的那些受奖照片,也能看到母亲用青筋暴突的双手一遍遍抚摸我的军功章。每当听人夸我在部队干得不错,我都能看到她眼神放出光来,笑容堆在脸上。我知道,那一定是幸福的笑。

自从成了名副其实的兵妈妈,军营就成了母亲心中最大的一份牵挂。但“兵妈妈”的名字真正在家乡叫响,还是因为她把爱心奉献出来,与我的许多战友都结下了深厚的母子亲情。

战友许海军到了部队,因表现突出年年被评为优秀士兵,当兵第3年父亲因病去世。失去亲人的他一度情绪失落,母亲得知消息后打电话嘘寒问暖,鼓励他化悲痛为力量,还把准备翻盖房子的3000多元送到他的家中,为他濒临绝境的母亲解了燃眉之急。许海军逐渐走出低谷,以积极的姿态投入部队教育训练和各项工作中,很快就入了党。回家探亲,他第一站就去我家看望母亲,进门就给她跪下磕头:“妈妈,你对我们的恩情,儿子终生不忘!”

战友张磊的母亲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行动不便。母亲在无意中了解情况后,每年十多次带着礼品药品前去看望,并帮着做些家务。置身火热的军营,张磊无比感动,比武、训练样样走在前头,凭着过硬的素质和出色的表现提了干。

我当排长时带的战士刘迎海,是个父母早逝的孤儿,由爷爷奶奶带大,在排里很不合群,多次顶撞班长骨干,反复做工作也不见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把小刘的情况说给母亲听,没想到,母性固有的慈爱占据了她的心,竟然专门给小刘打来电话:“如果你不嫌弃大娘土气,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娘!”小刘泪流满面,握紧了电话,这个自幼失去母爱的小伙子第一次喊出了“妈妈”。母亲送去的呵护和温暖,让他的性格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训练工作的积极性也上来了,成了演兵场上招人喜爱的“小老虎”。

枝叶总关情,细流汇成河。年长日久,母亲的膝下居然有了9个“兵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打电话、买衣服、寄特产,为他们照亮健康成长之路。兵儿子也争气,3个人在部队立功,6个人入了党。他们退伍后有的在河南,有的在海南,有的在新疆,一旦有机会,都会千里迢迢前去探望母亲。

每当母亲满心欢喜地把家里来人的消息告诉我,我都会不由自主对她大加赞赏,可母亲总是打断我的话:“娘图的不是这个,娘想的是他们都能成为一个好兵!”

在飞逝的时光中,母亲累弯了腰,熬白了头,皱纹爬满了脸,身体状况渐渐不佳,每天大把大把的药往肚子里吞。尽管这样,她宁愿把所有的痛苦都扛下来,也不愿意让我分心,还特意和姐姐讲:“你大弟弟是个军人,在组织里,咱们谁也不能给他添麻烦。”

2005年4月6日一大早,手机突然响了,传来姐姐的哭声:“弟,咱娘重病住院。”我大吃一惊,立即找领导请了事假,坐火车换汽车急三火四赶回老家。见到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我轻轻喊了一句:“娘,我回来看您了。”已经神志不清的母亲突然睁开了眼睛,望着我的目光依然充满数年如一日的慈爱:“华儿,你咋回来了?娘没事,你赶紧回去工作吧!”当母亲喊出我小名的那一刻,30多岁的我像孩子一样,笑着笑着便泪流满面……

母亲在县医院住了大半个月,病情时好时坏,在隐隐的不安与惶恐中几次转院,最后转到海军总医院。很快,各类先进仪器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母亲患有恶性最高的4级胶质脑肿瘤,已经到了晚期,无法进行手术治疗,剩下的时光很短暂。这个消息如同晴天一声霹雳,让我无法接受,强忍着泪水,紧紧地抱住身体极其虚弱的母亲。

休假20多天,我一直陪着母亲,帮她擦脸洗衣做饭,把她抱出房屋晒太阳……自从当兵离家后,我再也没有像这样亲近母亲。当初那个硬气、健朗的母亲,在我怀里竟然是那么轻、那么脆弱,仿佛一朵快要凋零的花,稍微一用劲就会碎了。

回到部队,加班加点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我再次请了事假回家。那时母亲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天天都要挂几瓶点滴,正步步逼近油枯灯灭的大限,我下定决心要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哪怕只是沉默着坐在她身边。

有天下午,母亲刚由姐姐洗过头,满头灰发柔顺地伏在头上,面容显得精神不少。我迈进门叫了她一声,她扬起双眉看着我,好像有些着急。我赶忙上前,握紧她发烫的手,她用最平静的口气说:“你是军人,身上有任务,不能在家里耽搁。”

热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万千话语顶在喉尖,我有些变声地说:“娘呀,我都跟领导请过假了,这次一定要等你好利索了再回部队去!”

母亲高声把外屋的二叔叫了过来,眼神中透出刚强与坚毅:“恁是穿过军装的人,最知道部队的事了,这会儿算是嫂子求恁了,快把这孩子整回部队去!”

母亲的言语落地,偌大的3间大瓦房里静寂无声,午后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二叔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让我跪下,冲着母亲连磕3个响头,然后哽咽着说:“不要跟你娘犟了,现在就回部队工作去。”

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家门,我既没有找出租车,也没有坐公共汽车,走过田埂,越过河堤,走到30多公里外的市火车站已是深夜。坐在呼啸行驶的火车上,我满脑子全是母亲的样子,久久地对视着、打量着、亲近着、感受着……我不知是怎么跨越那1000多公里的,只记得泪水和着歉疚,似决堤的河,一夜之间,车厢卧铺的枕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家院是根,母亲是恩。在望断天涯的路上,母亲的许多念想无关吃饭穿衣、香车宝马、官职官位,却如长长的诗行,触撞着我心灵最柔软的地方,面向岁月朝着阳光,与爱和善良一起飞翔,抛却蜷缩的蝇营狗苟,把清新的故事撒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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