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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的“一大”代表王尽美:为了心中理想,尽善尽美尽年华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作者:王军 责任编辑:于雅倩
2021-07-04 07:01:25

我的爷爷王尽美

■王 军

作者多年前参观王尽美烈士纪念馆时留影。作者提供

1974年初,我回到老家山东省诸城县吕标公社大北杏大队(现在是诸城市枳沟镇大北杏社区),成为一名下乡知识青年。

老家气势不凡:北看平原南靠群山,一条潍河潺潺绕村。老家也很美。尤其傍晚时,远远望去,村里的树木、房屋,在暮霭之中,呈现出隐隐的青黄色,似一幅年代久远的国画。晚风习习,拂面而来的,是淡淡的烟火味道。父亲说过,北杏过去四周筑有高大的护庄土围墙,村中有横平竖直的“棋盘街”。但我回去时,这些已不见踪迹。

回到家乡,除了务农劳动外,印象最深的,就是乡亲们给我讲的故事、“啦的呱”(方言,说话、唠嗑)。

在北杏村的东南方向,有一座海拔不是很高的山,形状略显浑圆,山上松柏很多,郁郁葱葱。山的南坡,原有一座规模不大的关帝庙,但仅剩些残砖碎瓦。此山原名“东南岭”,也叫“团山”,因形如磨盘还叫“磨盘山”。乡亲们告诉我,这座山后来被我爷爷改了名,叫“乔有山”。

爷爷王尽美,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党的“一大”代表。

乡亲们说,我家祖上是逃荒要饭来到北杏的,靠佃种地主家的几亩薄田为生。

我爷爷出生后,家里为摆脱饥饿,图个吉利,就给他起了个乳名,叫仓囤。

仓囤是遗腹子:他出生前4个月,父亲就去世了。出生后,家中仅剩他的祖母和母亲带着他艰难度日。祖母顶星踏月去地主家做佣人,母亲则没日没夜手摇纺车纺线。

家里穷,所以仓囤很小就会挖野菜、捡粪泥,但同时他也有自己的“享受”,那就是听母亲讲故事。乡亲们说,仓囤的母亲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是“很精明”,不仅主持家务,而且能说会道,特别擅长讲各种故事,苏武牧羊、武松打虎、岳母刺字以及杨家将、义和团等。仓囤或蹲或坐在昏暗的油灯旁,听得如醉如痴。

当母亲的故事不能满足仓囤时,他就到村中听其他老者们讲述;每逢随母亲去赶集时,他更喜欢听说书人讲故事。对仓囤来说,这些故事就是文化启蒙。故事中为民除害的英雄形象,传统文化中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向往,深深地影响和熏陶了他。

仓囤的母亲不仅会讲故事,而且坚定地认为: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可是,在当时的条件下,让仓囤读书识字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地主家少爷开塾,需要找一个陪读。母亲立即想方设法,加之仓囤自小机敏聪慧,最终入选。乡亲们说,陪读的生活是饱含艰辛和屈辱的,端茶倒水、铺纸磨墨自不必说,少爷错了,罚的是陪读;写错字要打手板,打的也是陪读。但仓囤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发奋读书。

我爷爷启蒙不到1年,少爷突然暴病而亡,学业中断。不久,另一家地主少爷开塾,又让我爷爷陪读;不料没过多久,这少爷也死了!这下不仅我爷爷学业又中断,而且流言四起,说我爷爷命硬克人……陪读是不行了,但他并没有停止学习,而是从老师那里借了不少书,劳作之余,继续苦读。

1912年,北杏村成立了初级小学。我爷爷因为成绩突出、品学兼优,成为本村唯一免费入学的学生,并直升四年级。入学后,由于知识面广、威信高,他还被学校指定为大学长。

乡亲们说,当时教我爷爷的启蒙老师叫张玉生。张老师说过,他教了许多学生,最得意的是王瑞俊。王瑞俊,就是张老师给我爷爷起的名,字灼斋。老师对我爷爷的评价是:所学课程都是“当天背熟并能默写下来,不差一字,而且不仅会背会写,更注重弄懂意思”。乡亲们都说,你爷爷读了书,所以“开了天眼”。我理解,就是通过启蒙识字,使我爷爷有了了解世界、接收新知识的工具,得以由蒙昧而渐成熟。

有一次,我爷爷和小伙伴们上东南岭捡柴,被地主家轰了下来,还差点被打。我爷爷心中不平,回家问母亲:“为啥人家那么富,咱家这么穷?”

母亲轻叹一声:“咱家命不好。”

我爷爷却喊了一声:“那就和他们换命!”随后,他跑出去告诉小伙伴:“我把那座山的名字改了,不叫东南岭了,叫乔有,乔有山!”按他的意思,这原属于富人家的山,早晚会乔迁给穷人们共同所有。

进一步学习和看看外面世界的渴望,在爷爷心底日甚一日……

那年,我爷爷打算去省城济南读书。可他的祖母、母亲和新婚不久的妻子,都舍不得让家里唯一的男丁走。

我奶奶在家排行老五,人称李五妹。人长得瘦小,但眉眼清秀、温婉可人。她话语不多,手脚勤快,嫁入王家后深得爷爷的家人喜爱。

我爷爷想出去读书,他知道妻子善解人意,也放心她在家能全力服侍好祖母和母亲。但是,祖母和母亲能否同意,我爷爷没什么把握。

乡亲们说,我爷爷为了说服祖母和母亲,每天都到她们屋里,一边述说理由,一边在一根房柱上蹭来磨去,居然把衣服磨出了一个破洞。后来,她们终于答应了他。由于家里穷,爷爷只能报考不收学费的师范学校,但赶考的盘缠还没有着落。

有乡亲说:这盘缠全靠你爷爷的祖母、母亲和妻子熬了数个通宵做女红,加上东挪西借,才凑了一块银元,所以才有“王瑞俊一块银元闯济南”的说法。

但也有乡亲持不同说法:当年你家那么穷,再怎么凑,也凑不出一整块大洋来。但你爷爷聪明,同去济南赶考的,还有本村一个地主少爷,他们就“换了工”——你爷爷一路辅导他功课,并提前给他做了好几篇“押题”作文;他则负责你爷爷到济南的一切盘缠。

1918年春,我爷爷写信把考试中榜的消息告诉了家里。家里无人识字,便找了一位识文断字的乡邻来念信,这才明白怎么回事。爷爷的母亲还不大相信,又请教过爷爷的老塾师来念信。

老塾师展信一读,一边捋髯大笑,一边向围拢过来的学生们宣讲当年如何如何……然后,对我奶奶说:“灼斋出息了!将来从省里师范馆一毕业,少说也能在镇上当个先生,搞不好还能进县城甚或省城教书呢!你们王家,就要一步登天了!”

现在来看,老塾师说的话不无道理。那时候的师范生是稀缺资源,王家世代穷困命运的改变,应该顺理成章。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我爷爷抛弃了即将到手的“一步登天”,让自己的人生拐了一个弯。

1921年7月,我爷爷到上海参加了那次“开天辟地”的会议后,便写了一首诗:

贫富阶级见疆场,尽善尽美唯解放。

潍水泥沙统入海,乔有麓下看沧桑。

自此,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王尽美,为了他心中的理想,尽善尽美尽年华。

1925年8月19日,爷爷因劳瘁过度,逝世于青岛,年仅27岁。

乡亲们向我叙述这一段时,仍然唏嘘不已:当爷爷的母亲扶着灵柩返回家乡时,在村口跪接的,是爷爷年迈的祖母、憔悴的妻子和两个幼子,全家哭作一团。

爷爷去世时,大儿子王乃征,即我的父亲,时年6岁;二儿子王乃恩只有2岁。不久,爷爷的祖母和妻子相继去世,是爷爷那顽强的母亲,在爷爷战友们资助下,带大了她的两个孙子。

开国大典前夕,毛泽东同志对参加全国政协的山东代表说:“革命胜利了,可不能忘记老同志啊!你们山东要把王尽美烈士的历史搞好,要收集他的遗物……”他还回忆道:“王尽美耳朵大、细高挑,说话沉着大方,大伙都亲切地称他‘王大耳’。”

我爷爷的母亲想起,当年为避战乱,曾把爷爷的一张照片用粗布包裹,和泥糊在墙里。这张照片挖出来后,被立即送往北京,毛泽东同志一看便直呼:“就是他,‘王大耳朵’嘛!”正因为领袖的亲自确认,我等后人才通过那张唯一存世的照片,认识了爷爷的容貌。

乡亲们还告诉我,1971年,中共诸城县委在大北杏村前的乔有山南侧修建了王尽美烈士纪念馆。纪念馆虽小,却肃穆庄重。

1991年5月,经中宣部、山东省委、潍坊市委批准,在诸城市修建王尽美烈士纪念馆,1991年7月1日奠基,1992年7月1日落成。馆名由陈云同志题写。

爷爷可能不曾料想,他奏响的“命运变奏曲”,也影响了自己的后代。他的后代们,也义无反顾地唱着同样的旋律、踏着同样的节奏,乘着同样的长风,呼啸着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我父亲曲阜师范未毕业,就回家乡组建了北杏村第一个党支部,携笔从戎,发展武装,投入抗日战争。我母亲同时参加抗日,随后叔叔、婶婶相继投入了杀敌行列。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乡亲说,他父亲曾经多次对他说过,亲眼看过我父亲当年身着戎装,挎着盒子炮的英姿……抗战胜利了,父亲又上东北,叔叔则打起背包下江南;父亲参加抗美援朝,叔叔上山剿匪。两人一直遥相呼应,彼此壮怀激烈。

记得在家乡时,我特别喜欢顺着一条小路向南走,到那座大水库边游玩。从北杏向南,就接近五莲县地界了。但见群山渐显,一座大型水库豁然映入眼帘。乡亲们说,它是20世纪50年代初,利用山川地势,筑坝蓄水而成,名墙夼。水库北岸,有一段起伏隐约的土石棱线,是齐长城遗址。它历尽风雨,倔强而立,诉说着沧桑岁月。

直到今日,那水库的涛声,仍常回响在我耳边。与那涛声共鸣的,是乡亲们给我讲述的故事。那些故事由浓厚的乡音托举着,不停地流淌着,就像村北那条潍河,从久远的历史而来,一直流进我的心中,时而微澜,时而壮阔。

图片制作:孙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