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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颂

来源:解放军报客户端 作者:徐生 责任编辑:郭妍菲
2022-07-01 22:06:22

1985年,作者和母亲的合影

母亲,是一种岁月。

岁月的流逝是无言的,当我们对岁月有所感觉时,一定是在深深的回忆之中。

母亲的伟大之于每个人,首先在于她给我们以生命。

今年5月18日,是我母亲诞辰104周年的纪念日。母亲只活了83岁,没想到她离开我们后,她的影响越来越大。母亲的言传身教,点点滴滴,犹如春风化雨,渗透到我的血管,根之于我的心灵,始终伴随着我的成长……

在我的心里,母亲永远活着。

假如可以重来,我宁愿永远不写我的母亲。就像美国作家威廉.麦克斯韦尔在《妈妈走的那一年》一书中写的:“关于我母亲的死,我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永远 。”

是啊,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母亲是2001年1月24日辞世的,她走后的这21年中,从春入冬再到春,我用了很多精力来记录她的坚强与奉献。在每个清晨,每个午后,每个傍晚,每个深夜,想起从前那些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再坐下整理这些生活中的碎片,留存在那里,一直没有动笔成文。这么多年,我写过党和国家领导人,写过我们军队的高级将领,写过部队许许多多的基层官兵,可是就是不敢写我的母亲,因为我没有兑现老人家的承诺,没有在她弥留之际守候在她的身旁,我欠她的太多、太多;还怕让她在阴曹地府间再重新痛苦地体历一遍,如同锉骨食肉、还魂归冢。

如今,翻看我的笔记,母亲的音容笑貌仿佛总是浮现在我眼前……仍以爱,以温情,以慈悲,以善良,以微笑,对着人生,对着她的子孙后代!

母爱是伟大的,也是无私的,它沉浸于万物之中,充盈于天地之间,一个家族的魅力,显然是要靠传承的。我忽然想到,在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一些不得不说的话,不得不表达的爱,不得不经受的告别。有些事情是一生中必须要做的,而写我的母亲这篇文章就是我现在必须要做的,只要写出来就会使母亲的形象在我们这个家族中越来越明亮,成为大家心中的一盏明灯,永远为子孙后代照亮前进的路。这,也许是我为何现在要写《母亲颂》的答案。

80岁的母亲在黄冈老家住宅

我的母亲出生在大别山下淋山河镇戴家塆的一个农民家庭。祖上家境殷实,经营有纺织、榨油等产业,后因战乱四起,到外祖父这代就破产了。那时,共产党的游击队活动在我们家乡大别山区一带,条件十分艰苦。外祖父和外祖母不顾危险,筹集粮衣,给游击队送信、送衣、送粮、送药,与红军战士结下了深厚的鱼水之情。我母亲就出生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姐妹两个,排行老二,在戴氏家族女孩中排行母亲排在第七。

母亲告诉我,在她和姐姐成长的时期,东洋人打过来了,吓得姑娘伢脸上都抹着锅灰,和村民一起“跑反”,东躲西藏。日本鬼子在淋山河镇修了碉堡,不定时地向周围的村庄打枪放炮,还不时跑到村子里扫荡,无恶不作,坏事干尽。

母亲和她的姐姐从小就开始裹足,她们很痛苦;没让她们上学,姐妹俩更痛苦,到老年,母亲对我说,她没有拗过封建礼教,旧社会坑害的人太多了!

母亲是个很坚强的人,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但是她对生活的承受能力令我们钦佩,无论碰到多么大的困难和打击都能够挺住。父亲和母亲育有7个子女,2个夭折。我的3个姐姐都是在旧社会出生的,哥哥和我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我的父亲有一副铁打钢铸的身板,挥锄翻地,扶犁耕田,撒网捕鱼,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从没有过什么病痛。可是,在我1岁多时,身材魁悟的父亲不幸染上了在那个年代不能治愈的血吸虫病。从患病到父亲去世的一年中,全家人被一种或飘或移的惊恐所笼罩,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分,3个姐姐的那种焦虑与担心常常把我和哥哥从梦中惊醒。而母亲还和以前一样,在我们5个孩子面前,始终是一副默默无言的表情,坚定沉着,给人以力量。

父亲辞世时,母亲只有36岁,大姐14岁,二姐10岁,三姐7岁,哥哥才4岁,可以想象到在那个不富裕的年代,这个家庭的悲剧带给母亲和子女的必然是无法逃脱的灾难命运。父亲走后,抚养我们5个孩子的重任全落到了母亲的肩上,母亲白天外出,常常是背上背一个,手里牵一个,后面跟两个,和大姐一起下地去干活。我们几个孩子一个个就是这样在母亲的背上长大的。

在我儿时和少年时代,母亲常常在夜里把我搂在怀中,讲述父亲走后,她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度过的那些艰难岁月……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但母亲叙述的一些情景并未随着时光的久远而磨灭,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深处,怎么也挥之不去,就好像是上帝故意雕刻的胎记,让我永远背负下去。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当时母亲的坚强,沒有新社会制度的优越,作为最小的儿子我是否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感谢上苍,不幸的家庭总有一位坚强的母亲,在撑起一片蓝天、撑起一方希望。

母亲和孙儿孙女、外甥女的合影

自我记事时便感受到我的母亲与别人的母亲不一样,性格十分要强,万事不求人。她中等的个头,结实的身材,虽是小脚走起路来却让人感觉到是那么的稳实,原本白晰的面庞经过风吹日晒和生活的磨难,过早地显现出现出一些皱纹。上个世纪50年代,农村靠挣工分过日子,我们几个孩子年幼,家庭没有劳动力,全靠母亲和大姐挣工分吃饭。我的母亲为了不让孩子因没有父亲而生活比别人差,她一天到晚忙碌,不让自己的田地荒芜,不让自己的庄稼比别人的差。我的家乡以种水稻为主,母亲总是穿上尖脚鞋,套上长袜,用裹脚带把脚绑结实,和男劳力一样在水田里插秧、拔草、割稻谷。一天下来回到家中,累得直不起腰来,被泥水浸泡的鞋袜紧裹着肿胀的双脚难以脱下,有时裹脚带松了,鞋子陷在田里,母亲就光着脚干活,荆棘把她的脚扎破了,鲜血直流。第二天,母亲强忍着伤痛继续下田干活,从不误工。

我们家乡每年种两季水稻,一季麦子,年年都有“双抢”,叫抢种抢收,劳动强度大,劳动周期长。那时,母亲和姐姐天天早去晚归,与天地相伴,与农具为伍,脚踏实地,送走太阳迎来月亮,至今想起母亲和姐姐农耕文明的劳动场景仍历历在目……

我记不清多少次陪着母亲和姐姐、哥哥,守在田埂上,守护涓涓细流流进自家田畈;也曾拿着脸盆在池塘里舀水入渠,为久旱的秧苗送去甘露。当然更不会忘记农忙时节割谷,母亲是怎样地挥汗如雨,累倒在田埂上躺着直喘气,是大姐将她背回家的。由于长时间高强度的劳作,母亲有段时间下肢浮肿,连走路都很困难,但她仍爬到房顶,将漏雨的半边茅草半边瓦的屋顶修补一新。母亲的这些辛劳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急切盼望自己快点长大,并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以后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母亲用过的纺线车

我母亲心灵手巧,无论是针线缝补、纺线织布,还是养殖,样样精通;她脑子也好用,记性也好使,母亲勤俭持家在我们村古城寨是出了名的。那时粮油、布匹、火柴、肥皂等物资全凭票证才能买得到。我们几个孩子的吃饭穿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过紧日子全靠母亲精打细算。那些年,我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捡哥姐的旧衣服,缝缝补补接长衣角裤脚再给我穿。有两年,老天也不作美,不是干旱就是水灾,粮食收成很不好。作为经历过旧社会吃糠咽菜的母亲,就带着姐姐挖野菜、种红苕来充饥,麦子和糙米磨面掺着野菜叶子吃。吃得正长身体的我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个性极强的母亲是个"拼命三娘",为了让儿女们吃饱肚子、过好日子,她起三更,睡半夜,几乎是不要命地干活。母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养什么活什么。她养的猪比狗还讨人喜欢,养的鸡飞到屋檐下挂的篮子里下蛋,像投篮一样准,从不落空。

我母亲摇车纺线,穿梭织布,是她拿手的绝活。纺线织布是中国传统耕织社会的主要生产项目。我母亲能把种棉、釆棉、弹棉、纺线,到上机织布等几十道工序,简化成一半。母亲和她姐姐一样,都是纺线织布的技艺高手,她俩能从一朵棉到一只纱,一梭一梭地在织布机上,精心编织出带有各种图案的布匹。我姨妈说,这些技艺是祖上传下来的。

如今小时候的事情,许多都淡忘了,但是,记忆中母亲一边干着手中的家务活,一边轻声吟唱带有浓郁家乡方言的小曲,至今令我难以忘怀。那曲调和旋律优美动听,能带给人无尽的遐想,让我神迷心醉。我清楚记得,我上学的第一个书包,就是母亲在煤油灯下,唱着小曲一针一线缝制的。每天我背着它出门,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南走,上青草湖大堤,再沿着湖边往前走20多分钟来到黄湖农场小学上学。

家乡临水而生的节节草

每年初夏,看到母亲在屋外晾晒的一些蒲公英,我知道,她又在制作入夏的降火茶。母亲告诉我,有一种草叫节节草,它是一种临水而生的小草,这草药有明目、止咳的作用。人这一生就像节节草,一节一节才过到老。母亲还教我,这些草药就长在树林中,这些药就摆在家里的灶台上,灶心土是药,锅底灰是药;这些药还长在家里的菜地里,葱根是药,姜片是药;艾叶,桑叶,莲米心,鱼腥草,白茅根,薄荷叶都是药。有的既可凉拌做菜吃,也可晒干存放,遇到小毛病,拿几片叶子,茶一样沏水渴,三两天就奏效。这些具有生活气息的中草药,是母亲农事体验和生存智慧的一部分,生长在母亲的岁月怀抱里,是散发着泥土香和草木气的五谷杂粮。如今细细品味,母亲的生产生活原本就是一味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烙着我们这些孩子的筋骨,让身体在代谢中瓷实起来,扛得起那些小毛病,也节省了不小一笔医药费用。

我母亲和我父亲一样,都出生在旧社会,是相同的命运将他们自然地结合在一起,都没有上过学堂,文盲,成为他们人生履历上一道令人伤痛的血色烙印。

可就是这样的母亲教会了我如何去做人做事做学问。有些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县里的公检法干部被下放到我们那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家也住过下放干部。我总发现母亲对于他们中那些文化水平较高的人特别照顾,而不像有的人那样,看重他们的官职高低。这些人大多带着"右派"的帽子,在政治上受到的歧视格外严厉。可母亲却告诉我,读书多的人懂得多,能干成大事,你看他们造出来的拖拉机,耕起地又快又好,比牛强多了,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怎么还要让他们与农民一样干农活?由此我懂得读书的重要性,懂得了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力量与价值,在日后的读书学习上更加用功用心。是母亲那朴实、简单、通俗的道理,影响了我的人生路向。

我长大些后,我的优点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当面夸奖过,她大概视为理所当然。我的缺点也没有让母亲痛心疾首、喋喋不休,她显然认为我慢慢会改。只有小时候与别人家的孩子打架或骂了人,母亲会震怒,咬着牙拿着棍子打我的屁股。我懂事后,才觉得母亲对我的爱才是真正的母爱:平稳、宽容、持久、恒温,她是那样的尽职尽责!

青草湖夏天荷花一角

记得有一次,哥哥带我去青草湖的一条岔沟里捕鱼。我们网到了一条9公斤重的大黑鱼。这鱼性情凶猛,富有很强的攻击性,从上游冲过来就把我撞倒在水里,吓懵的我放声大哭,当晚我就生病了,浑身发烫。高烧让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而每一次昏迷都是越来越难以挣脱。但我感受到温暖柔和的光将我包裹起来拉出无边的黑暗。母亲用一只温暖但有力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和胸口,随后凉爽的毛巾划过我灼热的皮肤,迫使高烧退却。正是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帮我击退了致命的高烧,在4天多的时间里,母亲扶着我的头,给我一勺一勺喂中草药熬制的汤,悉心护理我终于缓慢的康复。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母亲是温暖的、飘着泥土气息的寻常母亲,是端午节包粽子、中秋节做月饼,年三十给我压岁钱的普普通通的慈母。

母亲给我的除了慈爱,更多的是一种母性的自信和坚毅。在我写的一些小文章中往往出现母亲善良品质的化身。记得一次小学的作文比赛,我写的《母亲的坚强》获得了第一名,让母亲好有一阵高兴,还得到了姐姐和哥哥的奖赏。学习成绩好,能让母亲高兴是我的心愿。

其实,人只要活着,开始生命的征程并非难事,难的是那漫漫人生旅途上遇到的一道又一道难关险阻。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我就差点饿死,母亲抱着奄奄一息的我哭得昏天黑地。幸亏二姐及时赶到,背着我就往她家里跑,灌米汤才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人之初大难不死的这段经历令我难以忘怀;经过生命抗争才蹚出的这条生命之路,使我倍感脚下之路来的艰难。对于我这个苦孩子来说,求学之路实在太不平坦了。念书时“文革”开始了,“停课闹革命”被迫终止了学习……

学校去不了,只能呆在家里,母亲大字不识一个,但对我读书要求苛刻,天一亮就叫我起床背诵课文。那时,我清晨听到鸡叫和鸟声就起了床,一边帮母亲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读书。母亲还是不放心,望子成龙心切,总是把我拉到老师跟前背诵课文和写毛笔字,可每次都是一次过关。家境贫寒,买不起纸墨,母亲让我用水写在木板上,待木板干了再用。不知母亲还从哪里借来的一些书让我读。她说:“儿啊,多读书对你有好处。”夜静的时候,我轻轻的拿起这些书,在手里翻着,摩挲着。我将视线投向窗外,那天边的夜空中闪烁的星光,是那样的皎洁,那样的深邃,无边的母爱在这夜色中延续……

如同大浪淘沙,如同风吹烟去,多少儿时的事已经跟随岁月逝去了,惟有母亲对我严格家教的一件事,却让我刻骨铭心。那时,我家菜地与邻居家菜地只隔一个田埂,邻居家菜地种了一棵桑枣树,果实熟了的季节,树上就像挂满了小灯笼,十分令人眼馋。然而,严格的家规管束着我不能摘食一粒枣儿。有天一阵风雨过后,几十粒枣子掉到我家的菜地里,我顺手捡了起来,回到家里洗净准备吃,母亲连忙把碗抢了过去,随后又领着我走向邻居家,边走边垂下眼帘,说:“拿别人的东西,吃了你的肚子里会长虫的,会疼的,要长记性。小毛病不改,针鼻大的窟窿也会漏斗大的风……”母亲的话讲得平静,没有重责,没有讥讽,我觉得无地自容。慌乱之中,我看到了母亲的眼神一一严厉与信仼、鞭策与希冀……

我的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希望自己的儿女都能读书。苦于生活,大姐和二姐没有上学,三姐只参加夜校扫盲学习。母亲心里有个"大计划",让两个儿子读书将来去跳"龙门"。为实现这个计划,母亲和3个姐姐起早贪黑地干活,搞农副业生产增加收入,保障哥哥和我的学杂费。

青草湖野生鸡头米(芡实)

我大姐身高力大,100多斤的水车扛在肩上就走,毫不费劲。她犁田、耙田、播种、育苗、插秧、收割,样样在行。她在家里是顶梁柱,是榜样,是我们几个孩子中起带头作用的领军人物。我二姐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干起农活又快又好;小时候有人欺负我,替我出头的总是她,村里调皮的孩子,在她面前都是规规矩矩,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降伏了他们。还有我的三姐,是个话不多、很腼腆的人。任劳任怨,聪慧灵秀,她绣花的手艺远近闻名,她插秧的速度之快更是无人可比。

感谢母亲,感谢姐姐们,她们用行动让我在爱的世界里,学会了自尊、自爱、自强,学会了做人的基本道理。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姐和二姐先后出嫁了,保障我和哥哥上学的费用全靠三姐和母亲的劳作。有一次为准备我的学费,母亲凑了20多个鸡蛋,冒着烈日走10多公里路去借钱。我知道母亲是个爱面子的人,之前从来不找亲戚朋友借钱的。看到母亲的无助和奔波,我说不上学了,等有钱再上。母亲只说了句:"上学是大事,娘会想办法。"我终于能按时带上学费入学。

青草湖的大菱角

我家住在美丽的青草湖旁边,三面环水一面紧靠大地。那时湖里的自然生态环境非常好,湖水无垠,野鸭成群、天鹅嬉戏、白鹭翔集,雁阵壮观、荷花绽放,鱼翔水底,湖里生长出各种野生动植物。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为了我们的学费,三姐除给家里挣工分外,一有空闲她就下湖劳作。春天的大雨季节到了,湖里的鱼会顺着雨水逆流而上,跑到田里、沟里。三姐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手拿鱼具,清晨出去都能抓10多公斤鱼回来;夏季三姐每天放工后,就迎着晚霞划着一只大木盆,穿梭在湖中采摘莲蓬和菱角;秋季她下湖采摘鸡头米;冬天她下湖围堰挖藕。我母亲都想办法把三姐辛勤劳动换来的这些土特产拿去买掉,积攒起来缴我们的学费。母亲在世时,经常跟我聊起这些事。每听一次,我都像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礼,眼泪总在眼睛里打转。三姐出嫁后,家里就没有劳动了,母亲让哥哥读完初中就中止了学业,集中经费保障我读完初中和高中。

在没有恢复高考的年代里,农村的孩子当兵是一条出路。1972年8月,我高中毕业也回到家乡,不久就被人民公社借调去帮助工作。1973年11月,母亲突然把我叫回来让我去当兵。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哥已成家立业,入了党,还当了大队干部。这个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全托毛主席的福。没有共产党,娘就是有九头六臂也养不活你们5个孩子。所以,你应该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当兵去报效国家。”那时我听了这番话,就深切地感受到这位一字不识老人真不简单,非常厚道,深明大义,她身上有中华传统文明中很珍贵的东西,那就是德的分量。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记得1973年12月参军临行前,母亲又哼着乡曲为我缝制了一件棉背心,从当兵到提干,从团到师,从部队到武汉空军、广州空军、军委空军机关,再到解放军报社,那件背心我穿了几十年……

穿着它,我参加了1976年唐山抗震救灾的紧急空中运任务,机组受到中央军委的通报表彰;

穿着它,我参加了1979年边境自卫反击作战的紧急空中运输,机组荣立集体三等功;

穿着它,我忍着生命禁区缺氧带来的痛苦,深入到驻海拔4000米雪线以上的10多个雷达站采访,写下了《"雪莲花"颂》的长篇通讯;

1994年6月,作者在世界上海拔最高(5374米)的人控雷达站甘巴拉采访

穿着它,我三进三出5374米、世界海拔最高的甘巴拉人控雷达站采访,写下了《谱写在生命禁区的壮歌》《中南海连着甘巴拉》两个长篇通讯;穿着它,我五进五出海抜4300米的邦达机场,采访修建机场的空军某部官兵,写下了《为了江总书记的重托》的长篇通讯;

2001年6月,作者在世界上海拔最高(5380米)的人工哨所神仙湾采访

穿着它,我登上5380米、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神仙湾哨所采访,写下了《喀喇昆仑山上一面鲜艳的旗帜》等3篇通讯;

穿着它,我奔波在98抗洪抢险前线和汶川大地震救灾一线采访,写下了《大庆保卫战》《惊天动地战汶川》等长篇通讯;

穿着它,我走进中越边境首次大扫雷的战场,写下了《群英雷场铸丰碑》的长篇通讯;

穿着它,我多次组织和完成党和国家、以及军队重大政治、军事活动的采访任务……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爱传递的是无声的教诲和力量。

母亲在武汉黄鹤楼

岁月如刀,健硕的母亲终经不起岁月的刻蚀,挺直的腰板渐渐弯了,稳健的那双小脚也慢慢的不再那么灵了。作为儿子,自参军入伍离开家以后,和母亲离多聚少。记得我刚调到武汉空军机关工作时,就把母亲接到了身边,想尽尽自己的孝心。可母亲即使眼晴看不清,手发抖,也不让我帮她修剪脚上的老茧和趾甲,趾甲都长进缠过后的那双小脚心里去了,她自己常常把脚抠得出血。

母亲和小孙儿的合影

我有个看书的习惯,母亲不识字,可她愿陪我和她的孙儿看书,更愿意看孙儿做功课。还经常伏在桌前看我练毛笔字,看我写稿件,总想帮我一把。我母亲对书有一种天然的膜拜,不许我们乱扔书和浪费纸张,只要看到带字的东西,她总要收藏起来。她每天都要把书柜里的书擦一遍,然后摆放整齐。有一次,母亲吐露了大概心中积蓄了很久的一句话:“我死了后,你们在我坟前烧几本书给我……”当时我听了心里很难受,不知回答什么好,可是我那快嘴的儿子却说:“奶奶,您不识字,还是烧一本字典吧!”母亲顺手拿起我书桌上的那本《四角号码字典》,连说:“要得,要得,还是小孙儿懂亊,就烧这本字典。”

在对母亲的情感深处,我更可怜身患高血压、糖尿病、白内障等多种病痛折磨的母亲,苦了一辈子,也被病痛折磨了一辈子。那年在空军汉口医院,我请眼科专家为母亲做了白内障囊外摘除手术。在视力恢复期,我一直守护在她的病房里,生怕出事。三生有幸,母亲的视力恢复正常。为人之子,有能力孝敬母亲,我也很欣慰。

母亲在武汉归元禅寺

为怕母亲走路时摔倒,我在武汉市跑了几家商店,最后在武汉商场挑选了一根铝合金拐杖,送给步履蹒跚的母亲。记得母亲接过拐杖的那一刻,笑着说:“这拐棍好,这拐棍好。”

母亲跟我在武昌卓刀泉特一号住了5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军队百万大裁军后,我又调到了广州空军机关工作,母亲不愿随行,理由很简单,老人一怕她成了我的累赘,影响我的工作;二怕在外地去世后,不能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她要和父亲葬在一起。多次劝说无效,我只好把她送回黄冈老家。

从此,在我的军旅生涯中调动频繁,不论到哪里,我每年休假时都要回老家去看望母亲,陆陆续续给母亲一些钱,反复告诉哥嫂,让母亲吃好一点,穿好一点。母亲听到后,也很开心,一个劲点头:“晓得,晓得,吃儿子的,娘心里舒坦。”

2000年12月,母亲病了,我从北京赶回去看她。母亲大概知道期限到了,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说,“我还不想死”。我的泪水模糊双眼,紧握着母亲的手,说:“不会的,不会的!”母亲不想离开我们,她还是牵挂着这个家,牵挂着她的儿孙们。是啊,有母亲在,我们就是永远没长大的孩子。母亲在,我们才有一个完整的大家庭。我每年几次奔回家里,就缘于母亲还健在。母亲走了,家也就散了,家乡也变成了故乡,想到这些,我不禁潸然泪下……

我敬仰我的母亲,这个老人一天福也没享过,但她平凡,朴素而充实,她没有什么远大的人生目标,但她作为一个母亲,是完美的、伟大的,母亲就是她的人生目标,她实现了,而且是满分。她36岁开始守寡,含辛茹苦把3个女儿、2个儿子抚养成人。

2001年1月24日,母亲离开了我们。

她的名字也和她的身世、时代一致,我的母亲叫戴氏,小名七姐。

春风细细,春雨纤纤,春天的时候,母亲飞天了。这个春天雨水多,像是上天在流泪,母亲的灵魂飞天的日子,许许多多的人都在流泪。出殡那天,大姐徐先枝、二姐徐佑枝、三姐徐桂枝、哥哥徐木生,各自带着自已的儿女子孙为母亲披麻戴孝,长跪母亲寿棺前不起,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把母亲前行的路洗涤得清新明亮……

可是我不愿意流泪,我不愿意哭。

在我父亲去世47年后,母亲终于无牵无挂地去和父亲团聚了。

愿母亲在天国得到永生和幸福,下葬的时候,我将追悼词和字典焚烧在母亲的坟前。火光中,我仿佛看到母亲依然亲切而鲜活的站在我们这个大家族的面前,正用慈爱而温暖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在风雨中前行……

转眼母亲已走了21个年头,至今她的微笑慈祥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用厚重的年龄,成就了一份跨越83年的美丽人生。

记得有年清明,是天地通汇情思时节,虽然阴阳两隔,面见无望,但那晚,梦中的母亲仍然清晰无比……我问母亲:根据您的遗愿,我烧给您的那本《四角号码字典》收到了吗?我真后悔,您在世时没教您识字,现在不知道您在冥府读到字典的哪一页了……母亲始终没有说话,但面容平和慈祥。

我醒了,觉得母亲还活着;再醒醒,意识到,是梦。母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我不免有点迷糊,到底梦是现实,抑或现实是梦?问自己,如果想母亲了,能随时入梦见她吗?需要有什么专属暗号?

记录下梦境,用心用情写好母亲的故事,祭奠我的母亲。

在结束此文时,我突然想到老舍的金句:“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是啊,母亲在孩子的一生中扮演着很多角色。抚育子女长大,又是良师益友,更是孩子们最大的依靠,我和我母亲之间的故事无需多么感动,点滴中自然会真情流露,而对母亲来说,女人柔弱,为母则刚。

今年清明节,原计划要回去给父母扫墓的,因新冠疫情阻隔不能成行。上天垂怜,烟雨绵绵,混浊牵挂思念的泪珠,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水、哪是泪……

母亲,21年了,如今您最小的儿子都已是两鬓斑白,回望自己从军44年的军旅人生,无论做人做事、性格品德,竟然全部如您的翻版,亦享受到了十足的洒脱和心宁,也越来越体会到您的严教、身教才是世界最博大的慈爱。

春天来了,大别山梨花滴泪,杜鹃声声,在深情呼唤,母亲,放心吧,我们一定传承好家风,这才是对您最好的告慰!

愿天下所有的母亲平安健康长寿!

2022年3月写于北京34号院

作者简介:

徐生,湖北黄冈人,职业军人,军旅作家,著名军事记者。先任职于空军运输航空兵某团机械师,师政治部宣传科干事,后在武汉军区空军政治部宣传部、广州军区空军政治部宣传处、军委空军政治部宣传部任干事、科长、处长等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调入解放军报社,历任编辑、组长、政治工作宣传部副主任、代主任,记者部主任、高级记者,大校军街,专业技术4级。长期组织和担负党和国家以及军队重大政治、军事活动采访任务,组织参加一系列全国和军队重大典型报道。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10次。著有报告文学作品集《高歌在九天》《独腿飞天人》《飞之魂》《生命之光》《雪莲花颂一一空军雷达学院毕业学员戍边纪实》《甘巴拉凯歌一一世界海抜最高人控雷达站》《神仙湾壮歌一一世界海抜最高哨所》《中越边境大扫雷》《松嫩壮歌一一'98东北三江抗洪实录》《惊天动地战汶川》《三军挥师玉树》《中国大阅兵》等多部。新闻作品获中国新闻奖特等奖、一等奖、二等奖,《今日铁军还姓“铁”》等作品和专栏被中国新闻年鉴收藏。被表彰为"全国'98抗洪抢险先进个人",获中共中央宣传部等五部委授予的“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荣誉称号。

朗诵简介:

邸为为,网名浅秋,河北省辛集市小学教师。喜欢朗诵、摄影、旅游。在美美的风景,优美的文字中寻找着生活中的那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