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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俊:铜路五千年

来源:《十月》 作者:刘汉俊 责任编辑:于海洋
2023-01-15 22:38:10

铜路五千年

——楚式剑是怎样炼成的之三

作者:刘汉俊 朗诵:马国哲

铜是世间瑰宝、国家资源。

夏商周三代王朝以铜为宝。铜矿是资源中心、产业基地,是供应链、产业链的顶端和终端。铜矿资源也是各种势力的众矢之的,得之者强,占之者王。“铜打”的地盘需要守护,“铜路”需要保护。

在久远的年代里,中原一带是中国的圆心。五帝时期,黄河流域、中原地带是先祖的活动区、神话的诞生地;夏朝都城在河洛及附近地区,随着二里头遗址考古发现成果的增多,夏都斟鄩,以及阳城、安邑老丘、帝丘等城邦的轮廓渐出、面貌渐清,一个个创世故事以都市形态为背景,以国家形成为标志,载入神话传说的史册,这是中华文明最初的足迹、人类文明的东方曙光;商朝发轫于商丘,商国的时候都城八迁,商朝的时候都城五徙,直到商王盘庚定都于殷地,找准了华夏民族生活的圆心,从此稳定发展270年;西周之初时建“成周”于洛邑,周平王东迁至此,周王室在此安家510年,直至终老。

在久远的年代里,长江流域是铜资源的主要来源地,矿产量一度占半壁江山。楚地的铜矿资源是得天独厚的,楚地的地理优势和交通优势是独一无二的,易攻难守的特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出于对铜资源控制的需要,位处黄河流域的商周王朝与位处长江流域的南楚,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其中的纽带就是“铜路”。史书《尚书·禹贡》记载,夏商王朝不但找矿采矿,还开路修路,建立起九州各地向夏王朝进贡的专用通道,其中重点运送铜、锡、青铜合金的道路,被称为“金三品”线路。

在久远的年代里,华夏先祖们一直为资源而战、因资源而战。商王盘庚迁殷,与自然条件有关,也与掌控南方资源有关。商王武丁伐楚、伐曾、伐邛方,争夺的是铜矿资源。后人在分析商王朝覆灭的原因时,归咎于商纣王帝辛的酒池肉林、暴虐无度,这当然不无道理,但商王朝的崩塌,与商纣王的战略扩张不无关联。商纣王想占有南方的铜矿资源,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于是商朝军队浩浩荡荡地向安徽、江苏地区进发,但没有想到,蓄势待发的周人抓住机会从背后给商王朝以致命一击,岌岌可危的商朝立即土崩瓦解了。周朝创立后也派出军队大举征讨淮夷,也是以开辟和守护通往中原的铜路、抢占江淮地区的铜矿资源为主要目的。这是王朝的责权、国家的使命。

九州道路千千万,条条道路通中州。商周王室位于今河南、陕西地区,毗邻的今湖北、湖南、河北、山西、江西、安徽、江苏、山东等地拥有丰富的金属矿产资源,这片广袤大地成为贯穿夏商周的主渠道、打通春秋战国的主战场。云南、广西、广东、湖南多产锡,“吴越之金锡”“江南金锡”更是世之珍稀,为王朝看重。“金三品”线路是路中重器,是为国道,通都大邑大路朝天,翻山越岭谷道深远。

穿越历史的烟云,注目夏商周三代的版图会发现,“金三品”线路延展古道、横贯东西、畅达南北,干道走向明晰,支线联结有致,一些线路至今仍在使用。东线,从古扬州地区、鄱阳湖地区、太湖地区出发,取道长江、淮河,沿古老的泗水,经黄河故道,抵达中原腹地;南线,从古荆州、衡阳、随枣、云梦一带出发,由长江入汉水,从陆路进洛水,到达洛邑、偃师;北线,从古益州、古荆州出发,经丹水、沔水,走淅川抵南阳,过古豫州,经过汝水、伊水、颍水、雒水直达雒阳;西线,华山以南到黑水等是今川陕地区,是古梁州,从这里出发,顺着桓水,沿嘉陵江向北,经汉水、潜水、沔水,走陆路到渭水,进入黄河。山高路远,久久为功;山高水长,九九归一。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资源为国家所有、王朝所用,这是周王室王权意识、国家意识的觉醒。楚地的铜资源,是商朝的战争目标,更是周朝的战略目标。

道不修则政不达,路不通则令不行。经过夏、商、周三代的奋力开创和接续奋斗,一个源自五千多年前,以中原为原点的政治中心兼文化中心由此形成,一张聚于中原、辐辏九州的经济网、交通网笼盖中华大地,可谓铜路贡道布天下。

春秋早期,周王朝的南方势力对楚国形成了围追堵截的态势。周王室踞北方而控制南方,据黄河而扼制长江,方式手段之一是利用跨越江河、连结南北的交通线、运输链、国防路。矿藏富有的江淮地区、荆州地区、鄱阳湖地区、南阳地区,先后成为楚的地盘,大宗的铜锡资源贡品正是从这里出发,经水路、陆路,源源不断地向西北镐京和中原洛邑汇聚,支撑起周王朝的江山。通都大邑一线连,政令四通八达;战略要道通王都,兵马千里奔袭,确保这些承担南铜北运任务的“铜路”、被官方称之为“金道锡行”的安全畅通。这是周王室对楚国的控制线和维持统治的国防线,是周王朝的生命线。

但也有政不达、令不行的时候。周对楚说,我给你一块地,封你为子爵,你理当服从我的管理,为我守护好铜打的地盘,确保向我进贡。楚回答说,人是我的人,物是我的物,我的地盘我做主,要多少看我有多少,给多少我说了算。周不满楚,说:我有金戈铁马,我打你!楚不服周,说:我有铜墙铁壁,来吧!

于是,战马啸啸、战车轰轰、战旗猎猎的场景就出现了。周朝君王屡次南巡南征,目的是夺取、开辟矿产资源。周昭王姬瑕至少三次亲征楚国,甚至最后死在楚地。但周朝正史对此记载均讳莫如深、语焉不详。直到北宋年间湖北安陆“安州六器”的出土,才确证了公元前985年、公元前982年、公元前977年,周昭王三次伐楚的史实。

青铜为证。这六件青铜周鼎上的铭文,让我们知道了周昭王以“南宫”为统帅、“中”为先锋,组织起曾国、邓国、鄂国等姬姓诸侯国,以狩猎之名攻打楚国的过程;知道了周昭王占领过铜绿山矿,大量铜矿材料被运往镐京的历史;知道了周昭王兴之所致,将一些铜矿资源奖励给参战诸侯国,这些国家便兴高采烈地以此制器铭功。

历史因此而得以铭记。

不被铭刻的,是故事。史料可稽,周王室伐楚,每每遭遇楚人联合楚蛮的猛烈反抗,汉水边有一支以犀兕为图腾的蛮族反抗程度最强烈,王师全军覆没、周王命殒汉水的悲剧就发生在这里。周史的周王“南巡不返”,简约而留白,有尴尬,有无奈,有责怨,有委屈,但没有虚枉。值得一说的是,楚的反抗是“还手”而不是“出手”。史料上鲜见楚主动北上攻打周王室军队的记载,此所谓“楚不服周,但不打周”。

天下铜路通王室,万千古道皆沧桑。

这是一条条含金量很高的路。铜矿开采和冶炼热火朝天,护送贡品到王室的车马络绎不绝,青铜器交易市场红红火火,是流金泛银的财路商道。东周的兴起、西周的绵长、诸侯的崛起,春秋战国的交替,割据与一统、分裂与统一的组合,青铜时代向铁器时代的演进,物质文明的交流与精神文化的传播,无不因路而起、沿路而兴。占路者为霸,有道者为王。

这是一条条诸家必争的路。得之者昌,失之者亡,从商朝到周朝,王室、诸侯、楚人之间,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争夺铜矿的阵地战、抢占铜路的阻击战。开路与护路、夺路与保路,成为正史的伏线、史记的副本。

这是一条条惊心动魄的路。林下漏月光,夜色重之,疏疏如残雪,月光薄之。看似诗意朦胧,却是杀机暗藏。多少英雄豪杰在这里厮杀,多少鲜活生命在这里埋葬。铜路漫漫,白骨森森,恩恩怨怨一辈子,生生死死一瞬间,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故事!

青铜之路命铺就,青绿故事血写成。

商周王朝的勃兴坚挺与国祚绵长,楚国的艰难崛起与八百年的昂然屹立,与青铜采炼之利密不可分,这是生产力的强大威力所致。楚人最先掂量出青铜的实用价值,最早感受到青铜兵器的威力,经霜而不凋,历久而弥坚。凛凛南楚风,闪闪寒光剑,青铜让楚人体会到什么叫胆量,什么叫力量。

青铜,在创造历史。

进入战国时期,一个新奇角色的出现,使各国激战的兵器、战斗的能力立分高下。这个角色,就是铁物质。

恩格斯说:“从铁矿的冶炼开始,并由于文字的发明及其应用于文献记录而过渡到文明时代”。历史的长河里,“划”时代的是政治家,“划定”时代的是思想家。铁器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社会从奴隶社会进入了封建社会,生产工具改变生产关系,进而改变社会结构,不文明的方式却推进了文明的进程。

铁器,在改写历史。

中国的铁器首秀于奴隶社会的解体期。甘肃临潭、河南浚县、河北藁城、北京平谷等地的考古发掘表明,远在商朝就有铁条、铁器出现,其中有4件兵器的刀刃都是用铁物质做成的,但分析表明,这个时候的铁物质可能是陨铁,是从天外坠落到地球的陨石中提炼的,而不是从铁矿石中冶炼出来的。3300多年前的中国人已经认识到铁的性能,并用之于铁器制造。

人类总是这样,从混沌走向明朗,从迷离走向清晰,道长且阻,关隘雄峙。有时候与出发点相去甚远,有时候与目的地南辕北辙,但是,只要勇敢地往前走,不管朝哪个方向、以什么速度,走一步就前进一步。蓦然回首,斗转星移,出发地还在,目的地却变了,直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不知不觉中找到新的方向、新的目标,开辟了人类的新境界。

那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呢?

古代先人们在摸索中前行、在失败中成功,科学方法、科学技术、科学精神因他们而形成、提升、锻打成型。他们把块状的铁矿石进行筛选、粉碎,然后在炼炉中烧结、熔化,经过提纯、精炼、碳元素处理,制成熟铁、生铁材料,浇铸、热轧,淬火成型,制成各种器具,包括兵器。

人类的许多新技术新发明,首先应用于战争,古今中外大多如此。铁物质以战争的角色亮相,首先表现为铁制刀剑。战国时期的大国强国都有自己的兵器工业基地,铁的大量使用,使武器更加先进,战争却更加残酷。历史故事走进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的铁血情节。人类用青铜、铁器打造了一条文明道路的同时,许多生命也倒在了自己开辟的道路上。刀剑呼呼生风,生命瞬间秒杀,伴随着清脆的撞击声,铁制宝剑的锋利程度、坚硬程度、轻便程度陡增,杀伤力迅速提升。有的战役一次死亡人数达到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

先进的技术应用常常成为生命的绞肉机,技术进步的代价往往是文明的倒退。这是技术的尴尬、人类的缺陷。

人类至今仍然无法走出这个怪圈。

技术助推了战斗力,也激发了人的创造力。随着采矿经验的积累,人们发现铁矿的能力在增强,凭泥土颜色一眼就能判定地下是否有铁矿。《山海经》中列出的约37处铁山,据推断多分布在秦、魏、赵、韩、楚等地,这正是战国七雄之中的五个。雄厚的自然资源支撑起战争的实力,这是国家的底气和本钱。

随着铁矿的开采和铁器的批量生产,青铜之战升格为钢铁之战,守护“铜路”变成保卫“铁路”,战争在升级。

楚国没有停止过扩张的步伐,没有因为已经拥有而停止占有。公元前622年,楚国公子燮灭蓼国而设蓼邑,这个蓼国是位于今天大别山的安徽霍邱。包括霍邱在内的皖北地区,湖北阳新在内的鄂东地区,江西上饶、新余在内的赣鄱地区等,先后归属楚国,也是楚国的重点防区,拥有当时最丰富的铁矿资源。天下资源尽入楚,荆楚因此竞风流。

楚国占有优质的铜矿资源、铁矿资源和先进的冶炼技术,是最早使用铁刀、铁剑、铁矛、铁戟、铁箭镞和铁片兜鍪的国家之一。铜垫楚底气,铁壮楚威风。湖北江陵、湖南长沙等地出土的铁制兵器表明,楚国的铸铁技术水平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水平。楚国的宛即今天的河南南阳,是楚国最著名的冶铁地,古书有“宛钜铁釶”“利若蜂虿”的记载。楚国制造的钢铁兵器之锋利,令各国将士胆颤,楚国的宛地还成了买天下、卖天下的兵器市场。“铜路”聚四方,“铁路”通四方。陕西地区的考古成果也表明,战国末期能与楚国铸铁工艺旗鼓相当的只有悄然成长的秦国。秦国的故事,后话再说。

对内攥紧权柄,对外握紧刀柄,必须占有稀缺资源、控制优质矿产,这是内政、外防之治要,是王室的权力、国家的权力。商周两朝、春秋战国许多战事都是围绕资源展开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发展水平,战斗力决定国家存亡、朝代兴衰。争夺资源必定导致战争,青铜器、铁器时代的中国进入了生产力激增、战斗力骤增的时期,社会因此而更加动荡如风起云涌。漫漫征程,血雨腥风。

雄关漫道真如铁,有铁才是真雄关,有铁才是真英雄,谁独占资源谁就独霸天下。从青铜时代到铁器时代,从最早的只讲输赢、无关生死的贵族游戏式战争,到杀人灭国、攻城掠地、兼并统一,霸强之国通过对人的杀戮实现对物的占有,人类文明史上悲惨的一页页由此写成,一幕幕不文明的活报剧连缀而成、轮番上演。楚国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转向由盛及衰、由霸到弱、走向消亡,是一部写满拼搏奋斗的史诗,也是一部包含痛楚血泪的史记。文明的成果沦为不文明的诱因,不文明的方式推动了文明的进程。人类走不出自己设计的怪圈,楚国逃不出自导自演的悲剧。亦如此前的晋、吴,身后的齐、秦。

天下动荡,何处康泰安宁?天时地利,决定国祚时运。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选址建都,考虑的主要因素,一是要有利于政治权力的掌控和运行,建立政治、经济、文化、交通中心,众心所向、天下归心;二是要有利于国家安全和朝廷防卫,难攻易守,固若金汤,睡得个安稳觉;三是要有利于对资源的占有和利用,这是长治久安的物质基础。从中不难看出中国古代的安全观,稳天下先稳国都,国都安则天下安。

安全因素之外,建都要讲天势、看风水,须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天、地、人合一,风生而水起;元、气、势适宜,时来而运转,此乃天意,是君权神赋、王权天授的象征。所以尧帝说要“钦若昊天”,敬顺上天;《尚书·召诰》说:“有夏服天命。”商汤则以“天命”“上帝”“致天”之名替天行道;周朝宣称“配我有周,膺受天命”,“周天子”的称谓,正是从周朝开始的。天子当承天之佑、替天行道,载育万物、保育万民。国都、朝邑、首府乃天子之城,当应天、顺天、承天、奉天。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皆为天意神授。

“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资之天地”,是向大自然要财富,须取之有道、用之有利。楚国据江汉平原而霸,秦国占关中平原而强,“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乃天赐地赋,各国竞相追逐。跑马圈地,圈的是自然资源;占山为王,占的是自然禀赋。攻城掠地,攻的是都城重镇、政权中心,掠的是资源富庶之地、经济中心,占领矿产重地,建立输送通道,才是霸中霸、强中强。

诸侯各国无论是建都护都,还是修路护路,都是以财富为终端,以资源的占有、扩大为目的地。先秦时期一些都城的选址,并非选择在矿产资源之地,而是以之为圆心,半径不大,距离不远,这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否则都城会高频率地成为攻击目标。商朝立王室于中原,却设盘龙城以扼长江,管控江汉流域的资源;周建都城于关中、丰镐、洛邑,却设汉阳诸姬以控楚国,掌握楚地资源;楚国设郢都于江汉平原,但势力范围覆盖中下游铜铁矿资源集中地,修路以联,路网密布,既保持安全距离,又力保财路畅达,可进退、可攻守、可管控。

天下熙攘,皆为铜往,世上纷争,皆为利争,身处资源富地的楚国腰缠万贯、富甲南国,被打得遍体鳞伤,但宁可“躺枪”也决不“躺平”,拭血含泪前行。车辚辚,马萧萧,资源重地寒风裂,财富路上霜晨月。千年铜路,沧桑心路,一个古老的身影在踽踽独行。

江汉水汩汩,铜路修远兮;南楚石嶙嶙,铜都故垒矣。在凄风苦雨中磨砺,其锋也利,其脊也刚,其志也坚。

楚式剑,在等待扬眉出鞘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