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战争散文:女子与战神

来源:《解放军文艺》作者:杨闻宇责任编辑:乔梦
2018-11-07 12:58

远年风尘一知己

李清照的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简洁上口,浅明易懂。此诗作于风雨飘摇的一一二九年,即宋高宗南逃后第二年。当时的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也离开建康,向长江上游流亡,以寻觅安居之所,途经和县,夫妻二人应当是造访过项王祠的(《金石录》中列有祠里的唐代碑铭,并纳入其收藏)。“国家、国家”,国破如败絮,家已无着落,抱负高远的李清照在这项王祠吟诗抒怀,字面上的驾轻就熟,只能进一步证实李清照是襟怀激烈而无从自抑的了。

蹊跷的是,此等寓意磅礴的诗句,本应出自大丈夫之口,却由一个漂泊中的弱女子脱口吟成,后人更可以想见那是个多么窝囊、多么令人沮丧的时代。绝句深处,显然是隐含着对所有男性(包括赵明诚在内)极度失望的抱怨情绪。因为在数月之前,建康将发生叛乱,身为建康知府的赵明诚得到消息,是趁着夜色缒城先逃(他与软骨病的宋高宗是一路货色)。绝句传诵九百年了,为什么仍然格外的引人注目呢?笔者以为,此诗不仅能启迪人们对宁死不屈的阳刚气质的深沉思索,假若结合当时的具体环境深入地探究其隐性含义,也折射出人间情爱那默潜蛰伏着的非同寻常的生命力。

乌江亭长欲摆渡项羽过江,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原因有三: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他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对季父说是“彼可取而代也!”秦王朝是被项羽击垮了,而他所期待的那顶皇冠却要落在政敌刘邦的头上,衣锦还乡化为泡影,一愧。“力拔山兮气盖世”,身经大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然而垓下一战却一败涂地,蹉跌惨重,铸成奇耻大辱,二愧。八千江东子弟是项羽纵横天下的钢铁羽翼,而眼下枕藉荒野,血染蒿莱,无法收拾,卷土重来的希望彻底破灭,三愧。三愧之外,背后另有一条更为直捷、却易于被人们轻忽的因素:楚军被围困数重,夜闻汉军之外也尽皆楚歌,这是什么样的歌声呢?当然是欢呼汉军获胜而楚军行将全线崩溃的歌声,这歌声对项羽的精神打击太沉重了,在军帐中惊悸不安,借酒浇愁,而且忍不住悲歌慷慨,“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众人莫能仰视的这个美人,就是虞姬。虞姬和歌于先而突然自裁于后,这一激雷闪电式的举动,一下子将项羽趋于绝望的心态猛烈地推上极限、顶峰,精神上再也没有了任何徘徊、犹豫的余地。

刀兵战阵里,剽悍勇猛的项羽奔走厮杀、呼啸冲突,每当夜幕降临之际,更是需要一顶温馨的、安谧的帐篷,而形影不离的虞姬,自然是这顶帐篷里唯一的精灵。这一座帐篷是漂浮在战云里的精致的花房,也是项羽恢复元气的窝巢。虞姬猛然间展袖自刎,勇敢、决绝,没能阖上的眸子清澈而美丽、无奈又凄凉。她清楚自己这最后一剑将斩断项羽那一脉缱绻、缠绵的征尘之恋,会急遽升华其灭裂心态、毁灭情绪,能从异性独有的温柔角度将其推上悬崖,使其桀骜性格白热化、绝对化。果断地毁秀色于战尘,正如项羽在巨鹿之战中以破釜沉舟激励麾下士卒那样,面对着灯下的热泪、酒杯,虞姬也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手段果断地移用于“泣数行下”的项羽身上。她期待自己青春的生命能够在项羽躯体里化作突击性、撕裂性的火炬,掷向阴霾,燃起所有的血性、豪气作最后一泼,即使血溅大江,也是好的。

东方战神以生冷沉重的足音,成全了虞姬残酷到极限的这一心愿。自刎于同一把剑上的虞姬、项羽,身后所矗立而起的,又岂止是忠贞不渝、生死与共的爱情之碑呢?尘世间刚毅魂魄之合璧在激荡风云里是怎样铸成的?如何淬火的?在这里有了最为剀切的、更深一层的注脚。

人说真正的爱情是美人鱼在刀尖上赤足舞蹈的情景,惨痛然而美丽。垓下之夜,项羽面对着乌骓坐骑与怀中美人,可奈何,奈若何,缠绵呜咽,悲歌慷慨。可长期以来,令人感到遗憾的是“美人和之”,那一刻的虞姬,究竟“和”的是什么?《史记》对此无载,于最关键处留下了千古之谜。掩卷沉思的读者常常生疑:司马迁留此空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兵南下,不得不随着狼狈的宋王朝过江南渡,这样的遭际使李清照对流离失所、疲于奔命有切肤之痛。乱世烽火里的一个女人,本能地渴望现实土壤里焕发出郁勃的血性,希图以此抖落那个衰颓腐败的阴霾氛围。然而,丈夫赵明诚是那样窝囊,君主宋高宗是如此软蛋,素以女战士窃许的李清照(“木兰横戈好女子”即其名句)处身于这等不可言表、无从赴诉的情境,便极其自然地联想到楚汉对决时的“不肯过江东”,无形之中,便与虞姬那等绝望的心态自然接通,构成一种景仰人杰与鬼雄的共识——苟活于世,“凄凄惨惨戚戚”,远不如长剑一挥,脱屣红尘,去追随那一尊痛快淋漓的鬼中之雄!这首绝句里对虞姬只字未提,对项羽则呈示高山仰止、敬其伟烈的神态。同属女身,虞姬是喋血军帐,献身于项羽,李清照则是含泪欷歔,深切地思念着烈魂英魄的项羽,时距拉开一千三百年,现实风云与四围环境作如此安排,恰好能够让我们将李清照视之为虞姬的一位风尘知己、远年知音: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妾身归大王,岂能过江东!”笔者将此绝句略动几字,视之为虞姬自刭时的“美人和之”,如何?

如果上述设想可以成立,无妨也合理移植,那么,自汉迄宋,诗手如林,《史记》中所潜伏着的这一命题,竟然在千余年后由一个“人比黄花瘦”的弱女子点石成金,吟成绝句——尽管也属于历史先行、文学后随的范畴,可这随进的脚步实在太艰难、太蹊跷了些。更遗憾的是,虞姬的霜剑、李清照的绝句,千载难遇的风尘知己,在后人已衍化为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了。

刚烈、贞柔之气,且又能在极限上、绝境里顽强闪光的,为真美,亦为大美。“不肯过江东”作为阳刚之气所凝成的剑光,使得整个楚汉之争都显得有声有色,在历史长河的上空致成一道灼目的闪电,在美学范畴里则属至境。项羽距夺得天下仅只一步之遥,如果取胜,中国大地上会不会能保留下更多的刚毅、强悍之气呢?背景过于辽阔,闪光实在逼人,也就决定着李清照的“绝句”必然要雨后彩虹那样现形于长空,昭示大地与人生,应当怎样地步步前行。

轻触这里,加载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