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战争散文:女子与战神

来源:《解放军文艺》作者:杨闻宇责任编辑:乔梦
2018-11-07 12:58

文武之道别裁

倘若没有司马迁的《项羽本纪》,文学长廊里就不可能存在空前绝后的项羽形象。司马迁是文人,“司马祠”在黄河西岸的韩城县境内;项羽为武夫,“项王祠”在长江西岸的和县境内。黄河南下,长江北上,殊途同归而东注于海,项羽及司马迁的一生,主要就鏖战、奔波在这大河与长江之间的中原地域。项羽学书不成去学剑,司马迁则终身以文字为生涯,一文一武,同属于悲剧型的人物,气质相辅而成奇文吧,《项羽本纪》便成为史册上、文学里特别辉煌的一页——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由于悲剧里寓有崇高,历史便在悲剧中朝前迈进。东方艺苑里此等人文双盛的现象,大巧天成,仿佛属于造化之安排,非单纯之人力所能为之。

历代精英围绕项羽,生发过一系列的感慨:一种人认为他迷信武力,过于“横暴”,只能是这样个下场;一种人认为他应当开阔胸襟,经得起挫折和失败,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更多的则认为项羽襟怀坦率,光明磊落,人品道德足以垂范千秋。项王祠大殿里到处是名人的书法、联语。毛泽东书写的杜牧的《题乌江亭》刻嵌于右壁首席地位:“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认可的是前代评论中的第二种观点。“包羞忍耻”只是浅层感受,毛泽东更深层的体认,则是“不可沽名学霸王”。鸿门忍手,鸿沟划界,提出匹马单枪与刘邦决一雌雄,不都是为了沽一个“仁者”之名吗?不懂得心计权术,无视于政治手腕,终究被对手捺进了泥坑,这可是项羽用生命换来的沉痛教训。

“力拔山兮气盖世”,天下公认这七个字为项羽所专享。力有度而气难量。俗气教人烦,傲气讨人嫌,霸气使人畏,而项羽之霸气自树高标,江东八千子弟以此气为战魂而纵横天下,直至为之殉身。这等霸气延及后世,人们非但不以野心视之,无形中反以豪雄为誉。

美女留下小阁楼,猛将多遗衣冠冢。大殿后边的花园里,便是“西楚霸王衣冠冢”。冢围红墙上白粉衬底的黑墨大字“力拔山兮气盖世”,一字一壁,大于碾盘,非常抢眼,竟是沈醉一九九三年的手笔(题字人时年八十一岁)。沈醉者,何许人也?曾经是杀人如麻的军统特务头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为战犯,被关在功德林监狱里。监狱里成立了犯人自治机构学习委员会。有一天,组长宋希濂召集大家开会,说是我们第一次靠我们的双手养了猪,马上过年了,要杀年猪,现在的问题是:由谁来杀?有人提议,要请军统的人干,因为他们杀人都没有眨过眼,何况猪乎!沈醉杀过人,却没有杀过猪,他按照杀人的方式,用刀狠劲去抹猪脖子,因为猪脖子部位是全身最厚实、最富弹性的所在,这一刀下去很不成功,肥猪一跃而起,淌着血、带着刀一路狂奔。幸亏不是野猪,最后由“各大兵团司令”围追堵截,总算才把这头猪制服下来。

与沈醉的题字相映成趣的是,前国防部长张爱萍题的“霸王祠”三字,印刷在三寸长的窄窄的门票上,小,印量却大,不胫而走,能流布五湖四海。

祠外正西方向建一钟亭,内悬巨型铜钟,名曰“三十一享钟”。项羽二十四岁起兵,奋战八年,三十一岁自刭,此钟纪念他享年三十一载。人说雁过留声,项羽那驱动风云的叱咤声,全部铸进了洪钟里。佛门代表赵朴初的题联,镌刻于大殿双柱上,肃穆、庄严。步出祠门,凝望铜钟,觉得身后的题刻是个意味深长的安排。题字煊赫而铜钟有声,互相照拂,形成无远弗及的天籁式的提示。文盲懒进项王祠,洪钟轻易不作声。亭里那钟这时节突然响起来了,一声接一声,轰轰烈烈地延续了三十一响。这是陪我同来的几位艺术家在合伙撞钟,钟声苍茫、宏壮,回荡在万里长江的上空……

仔细思量,野外的祠庙与都城里的宫阙是无法进行比较的。皇室殿阁巍峨辉煌,笙歌彻夜,却无法避免周期性的焚毁、更迭;而屹立于荒野,千年不倒又让人感慨的,却是这落寞的项王祠。《史记》记录着胜利者刘邦向乃父炫富的本相,同时也写下了项羽落荒时问道于田父的误局——胜者既可成为窃国之巨盗,败者又如何算不上失路之英雄呢?“文武之道,相辅相成”的深远寓意,分明是熔血火于一炉,精妙、神秘,谁也勘不透谜底。

步出祠门,检点祠园内外的诸多安排,似乎无序而凌乱,可是,这一切似乎又暗暗契合着社会进程中的具体步骤。历史的步伐,从来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先哲们怎样费尽心机地推算、预测,历史在重要关头所迈出的每一步,总是出乎人们的猜想、意料——是为“天意从来高难问”。

天意归于天意,在社会道德的天平上,人们的怜悯、同情之心则是倾向于失败者的。如此倾斜,生存逻辑上也还是顺情合理的。处于集权统治之下的人们,备受剥削压迫,愤懑、怨恨,长期陷于无可赴诉的境地,心底同情专治者当初的对立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帝王冢大,龙体藏焉;武夫余蜕,坟草荒寒。入主于宫阙的帝王冢大而无祠,项羽未能称帝(连沐猴而冠也十分短暂),则有其祠。项王祠始建于唐,遭逢乱世,时有破坏。金废帝完颜亮一一六一年大举攻宋,兵行此地,“欲火其祠,有大蟒绕梁,声如雷,亮惧乃止”。祠门垴额上的金粉大字为“西楚霸王灵祠”,一个“灵”字,似乎含有“灵应”之意。这座项王祠,历代均有扩修,延至清代,殿屋堂庑达九十九间半。项羽之墓在谷城,此祠之后院也仅存衣冠冢。祠的扩建者是什么人呢?这小冢里真的埋有项羽的衣冠吗?时远年深,风流云散,不好说了。强韧勇毅的精神气质,深至地关乎一个民族的盛衰沉浮。如果说,项羽精神堪为精神界之柱石,天赋的阳刚之气不褪色也不消沉,历史悠久的中华民族,何至于积弱至此而亟待复兴呢?

项王祠距南京不远,交通也还便捷,却算不上一个热络的景点。战败于斯世,建祠于荒野,来此瞻仰者终究有限,人们熟知莫愁湖、秦淮河、鸡鸣寺,也知道大屠杀纪念馆,而不晓得什么项王祠。

两千多年往矣,项羽那魁梧的身影渐行渐远,很朦胧了。

(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新闻传播中心融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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