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国的西南边陲,喜马拉雅南麓的大山皱褶中,有一个边防小城叫亚东,奔腾的亚东河,在持续的落差中一路穿过亚东县城,把宁静的边防小城激荡出些许生机。在县城两山相交的山谷之中,驻守着一支部队。几排营房依山而筑,高低错落,掩映在冷松、云杉及杜鹃花树所构成的密林之中。这样的林子,疏朗处积着厚厚的金色松针,夏天,里面冒出蘑菇;冬天则有觅食的动物来翻找松果。从海拔两千多米的河谷地带一直到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山区域,长有树与灌木的地方,差不多都有杜鹃花。品种繁多的各色高山杜鹃,顺着山势的走向,在春夏时节,次第开放。仿佛在寂静中憋足了劲儿,时节一到,安静的山谷便突然怒放出橙黄的、浅紫的、火红的杜鹃花,使静谧的原始森林一下子变得气息喧闹,却又生机自在。
一条山溪从帕里高原丰饶肥美的草滩细流,细细密密地汇到一处,绕过帕里重重叠叠的山脊线,顺着山体的走势,一路跌宕下去,直到在亚东的峡谷深处摔成翻卷不息的洁白浪花,在小镇喧哗成一片脆响……
初来乍到的官兵,总是被水声搅得无法入睡,而老兵们总是要在听得见水声的地方才能入眠。老兵还喜欢坐在溪边,看墨绿色脊背的亚东鱼在河石之间溯流而上。溪水是帕里高原上的积雪化成,冰冷彻骨,这样的水汇成的激流中生长的鱼,吃起来极其细腻可口。看够了鱼翔浅底,他们也抓一两条回去改善生活;有点闲情的也会到山里摘一把杜鹃花,插在瓶子里。当亚东有了女兵之后,摘的花便有了更合适的去处,去装扮那些女兵青春的寂寞。这也是他们工作之外不多的娱乐。
美丽倒是个美丽的地方,只是一天中,渐渐地就会有这样的错觉:属于你的时间多得仿佛用不完,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来划分和使用时间。慢慢地你就被无声的空旷和寂静包围了,难耐的寂寞开始瓦解你的意志,让你慢慢地对自己生出了失望,怎么自己不像一个坚强的军人。有些人因为受不了这样挫败感而离开了这里,只有内心格外坚实的人留了下来,继续接受时间的打磨。这里差不多与世隔绝,唯一的一条黄土公路如遇连降大雪,部队与外界的联系便断了,吃不上新鲜蔬菜不说,连报纸也看不上了。
一九八七年,我被一辆大轿子车从拉萨运到了这里。同车而来的还有十六个与我一样的军校毕业学员。一群从大城市毕业的学生一下子被卸在了这里,产生的心理落差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当年同车到来的十七个人,陆陆续续地,大多都离开了这个偏远然而一旦离开就格外想念的地方,包括我。我猜想那里已没有熟悉的面孔了,熟悉的应是那份深山峡谷、远离人群的静寂,和小镇生活的闲适与多民族杂居搅动得有些异样的空气。我还熟悉那扇躺在床上就可看见月圆月缺的两层玻璃的大窗户,还有那些捧书夜读闻得见杜鹃花语的夜晚———作为这里的弱势群体(整个亚东边防包括我在内就只有四个女兵),我们在被保护的同时,却又备感孤独,于是我习惯了用忧伤与浪漫来打发在这里工作的岁月。
一九八七年奔赴亚东时,乘坐的是大巴车,路是土路。半夜四点起床集合,初到高原,头痛欲裂,心跳加速,难以入眠。起床时眼痛得睁不开,差不多是摸黑打的背包,根本无力再去管它的形状是否方正,背包带是否横平竖直。一盏营区昏暗的路灯,伸拉着我们杂乱的长长身影。整队集合之后,身上挂满行李的四个女生回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军营,默默地跟着队伍依次登车,在路灯的目送里离去。因为路况车况不好,精神不佳,一路颠簸,车里车外尘灰扑腾。每个人一身灰扑扑的一层土,又与高原的冷气相遇,湿溚溚地糊在头上,脸上,本是青春的面孔却个个面色如土。到达亚东营地已是深夜,耗时近二十个小时。
二〇〇一年,我因编导拍摄专题片而再次去亚东。虽然路况较以前平整了一些,但仍有不少土石路,所以到达亚东的时候还是在夜晚。连续的俯冲开始变得平缓,前方出现星星点点的灯火,持续的颠簸也开始平息下来,我发现汽车驶入平滑的水泥道。这是我在这里时不曾有的感觉,不熟悉的气息开始迎面扑来。接着,我看见了更多的水泥道,摇动的车灯照出许多翻修一新的藏式小楼和一些高大的水泥围墙。车终于在营院停了下来,灯光中我辨认出了营院大概的模样,它依然依山而建,又新建了几栋楼房。出乎我意料的是,营院军事主官竟是多年前与我同车到来的老战友黎文辉。十多年
里他一直坚守在这里!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真诚的笑,我喜出望外又有点百感交集,我深知十四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这里,是怎样的一种负重。十四年中,他面对一片静谧,忍耐着难言的孤寂,把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埋藏在心的深处,以一种无法推诿的责任感和敬业精神雕刻着部队的事业,以至耽误了青春,错过了爱情。在他简陋整洁的办公室里,他苦笑着告诉我,在快三十岁的时候,他才开始真正的急了,他有时甚至想,实在不行,就在亚东找一位结婚算了,可又一想,将来有了小孩,不是把孩子的前程也耽误了?那样不是一辈子也走不出亚东了。不仅他急,他的亲朋好友也急。有一年休假,七姑八姨都为他忙开了,三个月中,他见了十一个姑娘,听说他在那么远的、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当兵,而且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向后转,都一撇小嘴走了。
十多年的高原岁月在他的脸上写下了风霜,也损坏了他的身体,在他这样的年纪,许多人已开始心宽体胖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如十四年前那样瘦弱。我们到的前几天,他刚带领工作小组上前沿执行了一次修检任务。我知道野外检修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因要背负机器设备攀爬海拔近五千米的大山,夏天下雨路很滑,冬天山头上又会覆盖厚厚的积雪,阳光下则容易灼伤眼睛和裸露的皮肤,稍有不慎便会发生意外。所以每次外出检修,黎队长总是要亲身躬行。他没有顾得上休息,为我们的拍摄任务前后忙碌,令我们感动而又深觉不安。
临近七月一日,黎队长和我们一起上了一次山。这次不是检修,而是去看望在云中的哨所执勤的两位同志。行前,黎队长把一筐蔬菜、一筐罐头搬上了车,又到小镇上买了两打啤酒,两只鸡。执勤点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在洞朗之下,在杜鹃花之上。因为海拔超过了四千米,气温太低,连灌木都难以存活了,更不见树的影子,只长耐寒的草。上山的路陡而曲折,不比羊肠宽多少,还极易大雪封山,一封山给养就成问题,所以过冬前总要储备上足够的食物。一切用品都从山下带上去。上下一趟山要走近四十公里的路程,所以他们总是一个月送一次给养。上山了,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艰难地爬行,坡度的陡峭总让我觉得车子会向后翻去,心里不免紧张。幸好有遍山的杜鹃花不时地在密林中露出它的红艳,分解了我们的紧张心情。蛇行的路在密林中顺着山坡蜿蜒着,偶尔在一片空地,向下看到谷中银白的公路已如一根洁白的细线,才知我们身处的高度。
上一回走这条路是刚毕业分配到亚东不久,是在小雪之前。为熟悉工作环境,我和所有新分来的学员干部爬上一辆敞篷大卡车,背靠车厢,紧挨着坐在车厢地板上,三面车厢,坐了近二十人。车开动起来,拐入黄沙的土路,藏式房屋装饰明媚的花窗,风中飞舞的五彩经幡,高高耸立的经柱,一一从我们眼前掠过。这些陌生的风物,让我们颇有兴致,有说有笑的。没一会儿大家也就不出声了,因为车在山路上七弯八拐的,不仅越来越陡,风还越来越大,没穿皮袄的已开始哆嗦了。背靠车厢而坐的我们,因为坡陡和重心的缘故,不断地向车厢后挡板的地方滑,坐在靠后的人就被越来越多的身体挤压,呼吸不畅。盘山路险而弯多,我们一会儿被甩到这边,一会儿又被甩到那边。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开始呻吟,原来依次而坐的队形变得混乱不堪,只有女生中的一位紧紧地抓住车前挡板,尽力保持住平衡,压着心里的慌乱一言不发。
返回的时候,女生们已是嘴唇发紫,劳累不堪。她们仍然先上车,坐在靠前的侧挡板一侧,大家都沉默着。想到前沿哨所所在的近七十度的陡坡,上下哨所,必须要手拉台阶边的大铁索才心里安然;放眼望去,挺立的都是黑黢黢的满山怪石,被猛烈的山风雕刻打磨得风姿凌厉,只有回望属于祖国的河山,沿着弯弯曲曲的下山路走上几公里地,才有视线可触摸的绿色;还有那“夏住水帘洞,冬住水晶宫”潮湿寒冷的值守点位;士兵们冻裂后结着暗黑色疤的嘴唇,黑红皲裂的脸庞……心里既心痛,也觉得沉重,虽不如他们值守的海拔高,但要担当的责任,要承受的生活与精神的重量是一样的。
背靠着车厢挡板,一面顺势上下左右地摇晃,一面看从眼前掠过的原始森林,那些树苍劲的身姿一看就是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树身上悬挂着淡绿色丝状的绿萝在冷风里拂动。它们是怎样走过这些岁月的呢?一股苍凉之气在我的心里浸淫,这样青春喧闹、生动活泼的生命怎么可以在这艰苦孤寂之地荒芜呢?虽不乏战士的守土豪情,也有铁肩担使命的豪迈,但心里也明白,这要以多少如诗年华,相思之痛,家园温暖为代价啊。正这么感叹着,持续的陡坡俯冲,重量渐渐前移,我们几个女生被紧紧挤压在前车厢角落,我都快出不了气了。可能与我一样,边塞苦寒风物的气息与内心心理落差相互作用,远离家乡,默默承受相思离别之苦,加上疲乏劳累,现在又被众多的身体挤压,不适、伤感、委屈诸多情绪被激发,一个女生哭了起来。她一哭,积蕴的情绪找到了出口,几位女生都哭了起来。起初还压抑着,越哭越有悲戚涌动,越哭越有放纵之势,终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下可把带队的领导吓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她们为什么哭,满车的男生们也愕然了。车子只得在陡坡上停下,一一把女生们扶下车,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眼泪。后来,谁也不再提这一场哭,仿佛没有发生过,也确实再没有发生过。
看见车外的树还是一如当初的模样,只有怒放的杜鹃正在密林里好奇地追着我们的车子,娇艳的身影不断地在密林中闪现。她们是认出了当年蹲在路边,对着林子哭的我吗?像是有点取笑的模样,坐在我旁边的黎队长神情庄重,显然没有取笑的意味,当年他可是亲见者呢!我的心里坦然多了,因为我早就成长为一名老军人了,谁没有过年轻时的脆弱呢?还有坐骑早就不是大卡车了,猎豹越野车平稳得多。
渐渐地,谷间飘浮的白云已在脚下,密林变成了低矮的灌木,再往上走,灌木也没有了,只有稀疏的草。正是在这只长着疏草的地方,我们到了执勤点。
这一个云中的哨所建在山体上一块小小的平地上,四五间房的一个小院子。两间工作机房,一间宿舍,一个储物间,一间小厨房,电视只有一个台,却常没有信号。站在院子里往四周一瞧,只见茫茫群山远远近近地卧着,白云缭绕其间,一切静无声息。真是空山不见人,唯闻风呼啸。相见没有热烈的寒暄,却有双手紧紧地相握,和眼里流出的欣喜的明亮。
哨所里长年驻守着一个干部一个兵,与山风白云相伴,在宁静寂寞中坚守,在吹满风的山谷里肩负边防军人的职责,无言又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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