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进了家门,客厅里灯还亮着,陈设温馨如常。这让他觉得恍惚,好像自己刚踏出家门,一转身,又回来了。也许家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地了,特踏实。等等,他的眼睛怎么快睁不开了呢?
眼皮往下一耷拉,见他的拖鞋正正地摆在脚前。鞋尖冲客厅,鞋跟对着自己,这是她独有的细心。
悄声换好鞋,挨着卧室听了听,很安静,稍稍把门移开一线光,她搂着康康睡得沉沉。
太累了。只一周没见,但他明显能感觉到她脸瘦了一圈,黑眼圈也很重,搂着康康的手不自然地握拳,精神紧张的表症。
直达泪腺的心疼。他想起部队集体婚礼那一日,她对自己说:“忙你的去,家里有我。”他还在一旁打趣,“老婆比我强啊。”她不无骄傲也不无戏谑地说:“军嫂是军人的坚强后盾,不强成吗?”
他见惯了她的轻描淡写,她习惯了他的戎马倥偬。
他把门轻轻闭上,努力深呼吸,不让自己太激动。客厅的一角就是书桌,桌上有没吃完的果盘、一个摊开的作文本、一个文具袋、一盏“视力佳”台灯,灯下有两张纸质物叠在一起,看不清是什么。桌前靠着一个带拖拉杆的小箱包。旁边一张木椅,坐垫是他们结婚时买的。
穆良红着眼睛拎了拎那只箱包,挺沉。包上贴着标签,“二年级五班穆康”。“都二年级了,印象中的他,还是那个在眉心点上一点红表演节目的幼儿园小朋友。一不留神……真快。”开箱点验,除了各种书本,里面还夹着一张海报,再看两侧,右边是一个上了锁的日记本。穆良用孩子妈妈的生日打开了,看还是不看?手在封皮按了会儿,终究没有摊开。
看看儿子的作文总行吧。他俯下身子,只见作文本上首行写道:记一件难忘的小事。童稚的笔法已见了些骨力,他默读起来:
我的妈妈很爱笑,很爱我,很臭美,很搞笑。我跟她之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还会发生更多更多的事。我不觉得那是小事,因为跟她有关系的事,就是大事。
但是有一次,我的妈妈哭了,是在做饭的时候。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吃饭,我问妈妈为什么每次都做这么多?还要拿三副碗筷?她说留着等爸爸。可是爸爸根本不回来吃饭啊。妈妈不听话,我觉得她在浪费粮食,老师和瑾瑾都说浪费粮食不是好孩子。但妈妈既然是好妈妈,就肯定是好孩子的啊!所以那天放学,我就不让她多做。妈妈不,我更不,我把碗摔了,碎片飞起来差一点划到我。妈妈生气了,打了我,我哭了,妈妈也哭了。我说妈妈是我错了,妈妈说是她错了,后来就抱着我哭,哭了很久。
我说我要告诉爸爸,妈妈说不要告诉爸爸,这只是一件小事。妈妈说这是小事,那就是小事,妈妈不会骗我。
但是妈妈哭了,这不是小事啊。
我觉得我有错,但是我觉得爸爸也有错。
我不希望看到妈妈哭,我想看到他们笑。瑾瑾帮我团了两张电影票,我希望他们像我和瑾瑾一样,那样就好了。
我还希望,我可以让爸爸更喜欢我一点。因为,爸爸不像其他的爸爸一样,而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像叔叔。
我希望爸爸像爸爸,所以,我想要变得更好。妈妈也会更开心。
“心”字后面,是一小滩涎水。
穆良拿着电影票,后天的票,那时他会在前沿指挥所,思索着如何攻占下一个目标。
(六)
厨房略显逼仄,但极干净。在靠客厅的位置横放着一张小餐桌。桌上几个保温餐盒里,盛着她的等待。他坐下来,一筷子一筷子地夹,一口一口地吃,吃得缓慢且虔诚。但喉头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似的,无法下咽。
……
他吃完了这一餐。在桌上摆好三副碗筷。
看看表,4点20分。看看天,月儿圆。
回到床上,久违的温暖,一直的歉疚。
妻子仍睡着,孩子仍在她怀里睡着。
他的脑子里滚动着千百种说法,后脑勺挨上枕头,都成了梦话。
“饭我吃完了……”
妻子睁开眼睛,淡淡地望着他的脸。那头鼾声已起,她轻轻地触摸他的发际,一下、一下……
他握住她的手。
4点40分,他准时睁开眼睛,吻了一下妻子的手心。探过身子,艰难地刮了下康康的红鼻头。
他光着脚走向门边,手握住门把手。
“今天是爸的周年祭。”背后响起这一句。
门开了,门又关上。
中国军网“新闻策划组”出品
策划:曲延涛
作者:觉 野
图片:笑忘歌摄影团队
编审:钱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