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巧遇
■乔秀清

刘延源绘
多年前,我回家探亲,母亲给我讲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
盛夏的一天,冀中平原滹沱河畔,天空像裂开了口子,大雨哗哗地往下落。母亲站在梢门(意为“临街的门”)口,透过迷蒙的雨幕,望见一辆老牛车拉着红薯秧艰难走来。赶车人是个30来岁的庄稼汉,脸上的雨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年轻人,到俺家梢门里避避雨吧。”母亲朝赶车人大声喊道。
“好哇,谢谢大娘啦。”赶车人欣喜地说。
母亲推开两扇梢门,招呼赶车人将牛车牵进梢门筒子里。我家梢门筒子很宽敞,这里原本就是停牛车的地方。
“吁,吁!”赶车人吆喝着,牵着拴老牛的缰绳,拉着牛车一起进入梢门筒子。
天色暗下来,雨势减弱,但还是没有停。院里地上有积水,雨滴噼里啪啦落下来,溅起一个个水泡。
“走,到俺家歇会儿去。”母亲真诚地邀请赶车人。这位抗战初期的村妇救会主任、多年的老党员,心地善良是出了名的。
“大娘,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赶车人感激地说。
“唉,别不好意思。人这一辈子,谁能说不遇上点难事呢。”母亲边说边领着赶车人走进后院,冲着屋里喊道,“孩子他爹,来客人了。”
父亲拉开门,见母亲领着一个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庄稼汉,立刻说:“快进屋吧。”
母亲领赶车人进了屋。稍后,她对父亲说:“孩子他爹,你去弄一点草料,梢门筒子里还有一头老牛哩,别让老牛饿肚子。我烧火做饭,给客人弄点吃的。”
“我这就去。”父亲爽快答应。
“给你,披上雨衣。晚上黑灯瞎火的,小心点。”母亲说。
“放心吧。”父亲说完,披上雨衣出了门,消失在蒙蒙雨幕中。
母亲忙活了一阵子,饭菜做好了,有小米粥、烙饼和炒鸡蛋。父亲抱着喂牲口的草回到家,放在梢门筒子里,让老牛慢慢吃,然后进屋陪赶车人吃晚饭。
赶车人走了一路,肚子确实饿了。他见母亲和父亲是实在人,便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吃饭时,他告诉母亲,他是离我们村不远的义门村人,叫门志辉,是给生产队运送秧苗的。
饭后,母亲将碗筷和饭桌拾掇好,在炕上铺好干净的被褥,对门志辉说:“今儿你就在这屋里住一宿,明儿再赶路吧。”
“大娘大伯,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门志辉说。
“不用谢,今晚你就睡在这土炕上。告诉你吧,当年这土炕睡过不少八路军哩。”父亲自豪地说。
“哦,俺真幸运,今儿能睡在八路军睡过的土炕上。”门志辉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
父亲曾担任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八路军和县游击大队的人来我们村都会找他。八路军官兵还送给他两件防身武器:一把匕首,一颗手榴弹。
“你不知道,俺家还出了3个军人,都是在这土炕上长大的。”母亲兴奋地说。
“我知道啦,你们是军属。”门志辉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说对了,孩子他叔1940年参加八路军;俺大儿子参军到太行山了;三儿子在唐山当兵,前段时间写信回来说当了宣传干事……”父亲谈起家里3个军人,语气非常自豪。
母亲和父亲又带着门志辉去另一个屋子看墙上挂的照片,高兴地说:“瞧,他们穿着军装,一个个挺神气!在我们张舍村,一户有3人当兵,是独此一家。”
门志辉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墙上的照片,突然问我母亲:“这是乔秀清吧?”
“没错,这是俺大儿子。”父亲欣喜地问,“你认识他吗?”
门志辉说,他在后张庄中学读书时,和我同在一个班。
母亲说:“真是太巧啦。俺听儿子说过,他在后张庄中学读书时,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有个义门村的同学,好几次熄灯后,悄悄将玉米饼子塞进他的被窝里,这个同学就是你吧?”
门志辉点了点头。他没想到,多年前同学间善意的举动,让我母亲念念不忘。这个雨天,他凑巧走进我家,受到我父母的热情款待,难道说是对他当年善意的回报吗?
翌日清晨,门志辉向我父母道别。父母将门志辉送出门后,门志辉发现我家门楣上有一个木牌,上面“光荣军属”4个字红亮红亮的,格外醒目。他朝着门楣上的军属牌,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
时光悄然流逝。几十年过去了,门志辉寒夜给我被窝里塞玉米饼子的往事,依然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2023年秋,我回到故乡河北省安平县,特地到义门村拜访门志辉。
那天,走进义门村,看到一位站在村街上迎候的老人,我猜想他一定是门志辉。他头发花白,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他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是乔秀清吧?我是门志辉。”
“没错,咱俩还是小个子,只是变老啦。”我眼眶有些湿润。
“这是咱的家,到屋里坐吧。”
走进门志辉的家,我的心被深深触动了。眼前这个农家小院真是太漂亮了。7间并排的白瓷砖房子美观典雅,一畦畦菜地透出浓浓的绿意。菜地边缘还种植了果树,红色的石榴开口笑着,圆鼓鼓的核桃缀满枝头。院子一隅,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随风摇曳的树叶,筛下斑驳的阳光,宛如碎金洒落。
门志辉对我说:“那次,我赶车给生产队运送秧苗,遇到大雨,受到大娘大伯热情款待,让我终生难忘。要是当时有条件,我真想与大娘大伯在你家门楣的军属牌下合个影。”
我说:“你不必遗憾,因为两位老人和门楣上的军属牌,已经深深留在了你心里。”
“说得是。这些年,我常常鼓励村里的小伙子们去参军,盼着越来越多的人家门楣挂上军属牌。”
说得多好啊!正如门志辉所言,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家门楣挂上军属牌,革命老区、红色安平呈现一道特殊的景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