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第一卷初版封面。
《资本论》第一卷初版在中国的典藏及其价值
■尹昕
1867年,《资本论》第一卷于德国汉堡正式出版。《资本论》不仅是马克思最重要的学术成果,更被誉为“工人阶级的圣经”,大大地推动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从最初仅发行1000册的德语著作,到被翻译为数十种语言、衍生出数百种版本和译本的经典著作,《资本论》展现了强大的生命力。
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学界对马克思主义珍本文献典藏的重视显著提升,相关的系统性收集也有了突破性进展。除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国家图书馆等传统马克思主义文献收藏机构外,清华大学、中山大学和南京大学等高校也将马克思主义文献作为特藏建设的重点之一,形成多元化的典藏格局。其中,《资本论》因其与《共产党宣言》共同构成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文本,成为文献收藏的焦点之一。国际市场上,2016年伦敦邦瀚斯拍卖行曾拍卖一部《资本论》初版,为马克思亲笔签赠本,极为罕见,12万欧元的起拍价凸显其收藏价值。
一、《资本论》第一卷的独特价值
作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奠基之作,《资本论》在其创作、翻译和传播过程中形成了复杂的版本谱系。仅第一卷就有6个“作者版”,即由马克思、恩格斯亲自修订、编辑或审定而出版的版本。它们包括:3个由马克思亲自出版的版本,即1867年德文第1版和1872-1873年德文第2版,以及1872-1875年法文版;马克思逝世后,由恩格斯根据马克思的“编辑意见”修订出版了3个版本,即1883年德文第3版和1890年德文第4版,以及1887年英文版。
这6个“作者版”在目前最权威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简称MEGA2)中均被收录为独立文本,表明其具有独立的学术价值。以1867年德文第1版为例,全书采用6章22节的框架结构,而经过马克思亲自修订的第2版则调整为7篇25章,这种大幅修改直接呈现了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轨迹和文本的创作历程。
鉴于《资本论》的影响力和重要性,中国国家图书馆将其早期版本和译本划定为外文善本(顾犇,《中国国家图书馆外文善本书目》,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版)。而李一氓(1903-1990)收藏的1867年初版更是入选第六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足见其兼具学术价值和收藏价值。
二、《资本论》第一卷初版在中国的典藏
《资本论》第一卷初版存世稀少。1867年的发行量仅为1000册。经过100多年的流传散失,特别是法西斯时期对马克思主义著作的系统性销毁,全球现存完整本仅百余册。其中多数都收藏于各国的重要图书馆或研究机构,作为善本保存,一般难得一见。据现有资料考证,我国目前有4个藏本,分别收藏在国家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清华大学图书馆和中山大学图书馆。
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的《资本论》第一卷德文初版,是我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李一氓捐赠的重要文献。这位兼为革命知识分子与藏书大家的传奇学者,长期致力于搜集流散于国内外的珍贵古籍和西文珍本,其中就包括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和手稿。他最终将毕生所藏全部捐赠公藏机构,实现了“藏书于国”的夙愿。
在李一氓收藏的马克思主义文献中,最具版本价值的就是《资本论》1867年初版。据其孙女李燕的回忆(李燕:《李一氓与马克思主义传播》,载《百年潮》2021年第11期),该书于1950年代末捐赠给国家图书馆。这很可能是现存最早传入中国的《资本论》初版。其收藏过程本身也是一段佳话。1956-1957年李一氓在维也纳工作期间,凭借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的了解,特别着意在当地的古旧书店搜购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手稿和外文版著作。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搜购到了特别稀见的《资本论》第一卷德文初版、法文初版和英文初版,以及由恩格斯亲自作序的《共产党宣言》英文版等珍贵版本,甚至还有书信、笔记等手稿(李一氓,《一氓题跋》,三联书店1981年版)。
李一氓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收藏的系统性和专业性,在当时的中国并不多见。因为《资本论》第一版出版于1867年,而中国人在19世纪末开始接触《资本论》外文版时,当时通行的是经恩格斯修订出版的德文第4版、考茨基德文大众版,以及几种英、日译本,德文初版已经不是读者、研究者或翻译者的首选。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种情况也并没有根本的变化,最常见的外文版是俄文版,一般人鲜有关注德文初版。我国到1987年才出版了德文初版的第一个中译本。李一氓的主动搜藏体现了他对经典文献版本的鉴别能力。这可能来源于他早年对马克思主义文献的译介工作。1928-1932年,李一氓在上海从事隐蔽战线工作的同时,创办了进步杂志《流沙》,并撰文译介《资本论》的段落和名词概念,发表在《流沙》上。李一氓还翻译出版了《恩格斯马克思合传》和《马克思论文选译》。后者包含九篇译文,其中就有对《资本论》的节译,题目是《资本积蓄的历史倾向》,这是《资本论》第一卷第24章第7节最早的中译文。
李一氓藏本的保存非常有中国特色。《资本论》在1867年初版时是简装本的形式。现存的初版大多用皮革重新精装过。因为那个年代还是手工制本,所以几乎每个藏本的外观都不同。而李一氓藏本的特别之处在于,外部采用特制的织锦六合函套,与中文古籍常见装具相同,尺寸契合书籍;内为棕红色山羊皮面,书脊烫金写有“MARX, DAS KAPITAL, I.Band, 1.Auflage, 1867”等字样。题名页钤有两方朱文印章:“李一氓五十後所得”和“成都李氏收藏故籍”,为李一氓的纪年印章和鉴藏印章。这种中西结合的装帧选择,体现了收藏者的珍视和文献保护理念。该藏本现为国家一级文物,收藏在国家图书馆的古籍馆。
社科院日本研究所藏的《资本论》初版,来自海外捐赠的“有泽广巳文库”。这个文库是已故日本著名经济学家有泽广巳先生晚年捐赠的。文库藏书2万余册,其中最为难得的是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早期版本,包括《资本论》第一卷1、2版,第二、三卷初版和《剩余价值理论》初版。这套书是典型的西文古籍装帧,浅棕色山羊皮,竹节式书脊,中段贴深棕色皮质标签,烫金标题清晰可辨,整套书保存得非常完好。
有泽广巳生前为东京大学教授,日本学士院院长和日中人文社会科学交流协会会长。作为二战后日本经济复兴政策“倾斜生产方式”的提出者,有泽的经济思想深受马克思的影响。早在20世纪20年代,有泽就追随当时日本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热潮,还被日本当局认定为“赤色教授”。1926-1928年,有泽留学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德国,攻读了很多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著作,还接触过希法亭等德国社会民主党人。其代表作《马克思的再生产理论》就是建立在对《资本论》的深入研究之上。他基于马克思的再生产理论提出的“倾斜生产方式”和“双重结构”,对二战后日本经济的复苏起到了重大作用。
有泽广巳将毕生藏书捐赠中国,与其学术轨迹及中日学术交往密切相关。有泽广巳从小跟随家乡的汉学家学习儒家经典,怀抱“师事中国”的愿望。二战结束后,新中国政府宣布放弃战争赔偿的决策对有泽产生了深刻影响,促使他始终寻求回馈中国的契机。1979年,有泽作为日中人文社会科学交流协会首任会长率团访华,从此开始与中国学术界保持频繁的互访,并且致力于中日文化友好交流工作。1987年,他将2万多册的个人藏书捐给中国,其藏书除了马恩著作的早期版本,还包括经济学专著、大量原始统计资料和文献。他希望这些承载着人类共同思想遗产的书籍,回到马克思主义实践最活跃的土地。日本研究所成立了“有泽广巳文库”,永久保存这一中日友好学术交流的见证。
2016年,正值《资本论》出版150周年前夕,清华大学从海外购入一部《资本论》初版珍本,珍藏于图书馆。由于初版《资本论》存世稀少,加之马克思主义文献、革命文献与红色文献的价值近年持续攀升,该藏本历经数年搜寻与谈判方得以入藏,实属不易。
该藏本采用19世纪欧洲典型装帧工艺:四分之一黑色牛皮封面与浅色大理石纹纸拼接,竹节式书脊的中部贴有蓝色摩洛哥皮革标签,烫金书名至今清晰可辨。目录页和前言页留有原收藏机构的馆藏章,印章字样为“Labor Lyceum, ASSOCIATION, PHILADEL⁃PHIA. P.A.”,其中“Labor Lyceum”可译作劳工学园,表明此藏本曾由美国费城劳工学园收藏。
Labor Lyceum Association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在美国存在的一个劳工运动组织,以劳工学园命名。学园既是劳工阶级的集会大厅、公共论坛、罢工总部和举办纪念活动的场所,又是一个工会和工人的活动中心,为像琼斯夫人(Mary Harris Jones, c.1837-1930)这样的劳工领袖提供活动和演讲场所。同时,劳工学园还具备一定的教育功能,类似于劳工讲习所,它通常设有图书馆,藏书甚至多达数千册。这些图书馆提供书籍、讲座等资源向工人普及经济学、政治学及劳工权益知识,从而提升工人的政治觉悟与组织能力。
清华藏本正是来源于费城劳工学园的图书馆。20世纪下半叶,随着美国工人运动陷入低潮,劳工学园逐渐衰落,图书馆被迫关闭,藏书散佚流入古董书市场。纽约的一家古旧书店Dauber & Pine接收了部分藏书,其中就包括这本初版《资本论》。在此期间,这个藏本曾被重新装帧制本过。约1970年,日本古董书店从Dauber & Pine书店购得此书。2016年,清华从日本购得此书,永久珍藏。这一递藏脉络不仅见证了《资本论》的全球传播史,亦折射出美国工人运动的兴衰轨迹。
清华大学对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的收藏历史悠久,对《资本论》文献的收藏已形成鲜明特色。在保留至今的清华民国旧藏中,就包括非常稀见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一版(简称MEGA1)中的9卷(1927-1935年),以及王思华(又名王慎明)和侯外庐两位译者题赠的《资本论》中译本(1932年)。这些文献遗产为研究马克思恩格斯文献在中国的早期传播提供了原始物证。
党的十八大以来,清华大学图书馆通过三重路径持续完善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的馆藏体系:其一,系统梳理挖掘清华民国旧藏;其二,接收海内外学者藏书捐赠,如“服部文库”“科恩文库”“贺麟文库”等;其三,面向国际古旧书市场定向搜购珍稀版本图书。经过长期系统化的建设,清华大学已建成专业化的《资本论》文献收藏体系,主要包含六个部分:《资本论》原始手稿和编辑稿的高清图片,涵盖第二、三卷的马克思手稿与恩格斯编辑稿;9种《资本论》“作者版”的初版;自1867年至今150多年间出版的德、法、英、俄、日、中等六大语种的重要版本和译本;近乎完整的《资本论》中译本谱系;早期解说、普及和研究《资本论》的中文著作;与《资本论》创作直接相关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外文原著;多语种的《资本论》研究文献,尤以日本马克思主义学派的研究文献为特色。
清华大学对《资本论》的系统收藏,完整呈现了《资本论》的文本生成链条——从手稿、编辑稿到多语种版本,再到关联性经典著作和研究文献,兼具学术价值与收藏价值。这项工作,标志着国内高校成为极为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文献收藏机构,某些专题已达到国际专业水平。
中山大学所藏《资本论》初版是2018左右从海外购得。该藏本采用深绿色摩洛哥皮革拼接大理石纹封面纸,浅绿色铜版纸环衬页,三侧书口印有大理石纹装饰。环衬页钤有“Ex Coll. J. R. K.”收藏印,表明曾经的收藏者姓名缩写为J. R. K.。
经过数年的专项建设,中山大学现已构建起较为完整的《资本论》初版多语种收藏。除1867年初版外,还包括:1872-1875年法语初版、1872年俄语初版、1884年波兰语初版、1885年丹麦语初版、1886年意大利语初版、1887年英语初版、1890年美国初版、1917年意第绪语初版、1920年日语初版、1921年匈牙利语初版、1930年中文初版、1933年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初版和1936年爱沙尼亚语初版,共14个重要语种的初版。由此,中山大学成为我国收藏《资本论》各语种初版最多的单位。
中山大学对《资本论》的谱系式收藏,出版时间横跨1867-1936年,完整呈现了《资本论》从西欧向世界传播的历史轨迹,为《资本论》传播史和翻译史的研究提出了珍贵的基础文献。
三、总结与展望
《资本论》第一卷初版作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奠基之作,具有独特的学术价值和典藏意义。上述四家收藏机构,分别通过革命家捐赠、国际学术馈赠和海外专项购藏等路径入藏。这一收藏历程呈现出三个显著特征:从被动接受捐赠到主动系统收集,从国家级文献机构向高校图书馆延伸,以《资本论》这一核心文本为切入点,逐步构建起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献典藏体系。
另外,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信息资料馆虽未收藏1867年初版本,但其系统性的馆藏建设——涵盖《资本论》各历史时期版本及20多种语言译本,并持续开展马克思主义文献的整理研究,使其成为该领域不可或缺的学术资源中心。
当前,在全球格局深刻变革的背景下,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蓬勃发展客观上要求强化文献基础建设。学术史表明,文献典藏的专业性和系统性直接关联学术话语权的建构。为此,建议从三个维度深化工作:其一,建立跨机构的文献数字化共享平台;其二,加强研究者与典藏机构的合作;其三,培养兼具文献学素养与理论研究能力的复合型人才。唯有通过这种系统性、专业化的文献体系建设,才能为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创新发展提供坚实的文献支撑,进而在全球学术对话中掌握更主动的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