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无定河
■乔林生
无定河不是我的,因为我生活在远离河流的地方,从幼年到盛年;无定河又是我的,在四季往返的人生里,与我情感交织,隔空相望……
是父亲给了我无定河最初的记忆和遐想:你母亲是我在河滩上遇到的。“哪条河?”“无定河!”于是这条与我似不相干的河流,成为我记忆中的一个个场景。
骑马挎枪的父亲,在无定河洗脸洗衣洗征尘,一眼相中河边拾柴的小姑娘。那时母亲的心只属于无定河,并不打算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抑或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是父亲的执着让她放弃执念。固守,不如像无定河跳下悬崖一样奔向远方。十八岁当上边区的区长,一条扁担打退六条饿狼的区长,冒着敌人的炮火运送弹药的区长,在情场上也要打胜仗的区长,最终让怜爱的女孩成为自己的新娘。
母亲跟着父亲一定是哭着走的,哭她的背井离乡,哭河边劳作的爹娘只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锄他们的地、间他们的秧。她成了一棵被人连根挖走的树。即使是棵树,也难舍脚下的窝坑。
嫁给父亲,母亲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躲避土匪、躲避战火。她跑反跑了很多年,从七八岁跑到十七八岁。沿河往西边跑;沿河往东边跑。终于迎来解放军的队伍,母亲才停下惊慌凌乱的脚步。
是东方红,是新中国,让母亲喜欢抬头看太阳,太阳的窗口是母亲的窗口,太阳的光芒是母亲的光芒。追光的人亮堂堂,母亲常唱无定河水闪金光,跟着毛主席共产党。
作为儿子,我一直试图解读母亲的人生。解读母亲必须解读无定河。无定河藏在黄土高原的深处,母亲藏在无定河的深处。
奔流不息的无定河,源于陕北之北的白于山北麓,一路纳榆溪河、芦河、大理河等支流,最后扑进黄河汇入大海。将近五百公里的跋涉、转折、砥砺,是黄土高原这条莽汉体内奔流的血脉、营养生命的血脉、无可替代的血脉。
无定河不是一条简单的河流。母亲却是一个简单的母亲,只会写自己名字和孩子名字的母亲。她不知道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中描写过无定河长长的林带;不知道南北朝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赞美过无定河流域的景象;更不知道目睹动荡和战乱的晚唐诗人陈陶在边塞留下的挽歌《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而我从母亲的口中知晓许许多多往事:祖祖辈辈生息在无定河两岸的人们,靠山吃山,靠河吃河。人们盼发大水,发大水捞炭捞柴捞大树,也捞贫困而艰难的日子;人们怕发大水,发大水淹田淹地淹房,也淹赖以生存的家当。
无定河边凫水好的汉子,是外婆的亲兄亲弟。那年,一棵大树顺流而下,弟兄俩一跃而起扑入洪流。木桶般粗壮的大树能打箱柜,能做房梁,能给待出阁的外甥女换嫁妆。胆大和冒险离死亡很近,贫穷和蛮荒离死亡也很近。攀附在树腰的一条毒蛇,让爬上树干的弟兄俩惊慌落水,洪峰如野兽一般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吞噬生灵。一天一夜,外婆发疯一般追赶山洪;一天一夜,母亲发疯一般追赶外婆。三天三夜,河道两岸的父老乡亲没谁再见到弟兄俩蛟龙般的身影。
我屏住呼吸听母亲讲述这些故事,讲述很多个同样悲伤的故事。这些故事像人生的胶片,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显影定影。这便是我和无定河的一次次相遇,是我总想要触摸的此岸彼岸。
一条河于一个人犹显过长。无定河仅有两三公里与母亲紧密相连。这两三公里的流淌环绕着那个名叫郝家坪的村庄,环绕着母亲十八岁之前成长的脚步。无定河也是慷慨的善良的。紧邻河岸令人艳羡的水浇地,紧靠河边的枣树梨树核桃树,那是口粮那是光景那是命根子啊!谁说无定河不浇灌生长只浇灌荒凉?
无定河又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河中的沙砾蹦到母亲的碗里,崩豁母亲的一颗门牙。母亲生我之后才将豁牙补成金牙,她觉得她的生活开始镀金镶银。
“俊格蛋蛋的后生黄滋腊腊的米,这么好的东西咋就留不下你……”身在异乡的母亲,和别人的母亲一样做过好梦,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母亲的梦就是什么样;想要的日月是什么样,母亲的梦就是什么样。我猜想,母亲的梦五彩斑斓,充满幻想。
无定河,你知道吗?人生的艰难把母亲磨炼成一名战士。尽管她的“陇西行”硝烟早已散尽,只是一个心被儿女填满的女人,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远的远征。
黎明即起,半夜熄灯。母亲的日子如同打仗。打仗还有间隙,母亲没有间隙。母亲紧实的皮肤松软了,母亲乌黑的头发花白了,一次比一次更努力地掩饰劳累,掩饰局促,掩饰穿衣镜里的倦容。
七个孩子,七条捆绑手脚的绳索。想娘家的时候她趴在地图上找啊找,说:这哪是无定河?分明是一条线!是一条线,是缠绕母亲一生的线。是线就不能断,也不会断,母亲通过邮票、包裹、汇款单,和这条又远又近的线发生着关联……
故乡的无定河啊,你多少次穿越母亲的梦境?在梦里醒来的时候,母亲会像孩子一样叫喊:我梦见无定河了,山是绿的水是清的。母亲也会像孩子一样流泪:我梦见发大水了,淹了你外婆家的庄稼和窑洞……
那年,母亲送我参军奔赴青藏高原。她再三叮嘱:遇到有河的地方就照一张相片寄回家中。母亲是想念我还是想念河?抑或是提醒我不要忘记无定河?
孩子大了,父亲没了;生活好了,母亲老了。庆幸的是,母亲在有生之年看到了无定河的蜕变:退耕还林,流域治理,一片蓝天离另一片蓝天更近了;一座青山离另一座青山更近了;一条大道离另一条大道更近了;一个地方离另一个地方更近了。哪怕是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看起来天涯海角,实际上近在咫尺。芸芸众生有谁不为无定河的今昔对比感慨万千?以前扯不断的缕缕乡情远隔千山万壑,现在足不出户一屏遍览;以前忘不了的口味只能在记忆中搜寻,现在冷链运送欲速则达;以前无定河像一头怒吼的雄狮,难以驯服,现在无定河像乖顺的绵羊,俯首帖耳;以前世界在胸中装着,可望而不可即,现在世界在口袋里装着,随时能打开。那伤心欲绝的走西口,早已是历史的尘埃,新时代的信天游漂洋过海,唱响天下,知音无数……
沧海桑田,七十载岁月风一样刮过。无定河养育的女儿最终在北京城火化。我将母亲的骨灰抱过太行抱回故乡。呜咽悲泣的无定河啊,你是不是埋怨我背着偏瘫失语的母亲,出了那么撕心裂肺的一趟远门?今非昔比的无定河啊,你是不是惋惜生我养我的父母,没能像千千万万“米脂婆姨绥德汉”活得那么长寿而健康?
魂兮归来的母亲啊,枕着无定河的滚滚波涛,你还失眠吗?你说过水声哗啦啦睡得特别香。听见无定河的呢喃细语,你很安慰吗?你说过世上口音千百种,只有乡音最好听。土壤和水分氧化岁月的尸骨,却带不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沉重。
我的无定河啊,陈陶的诗句流传千年不绝于耳,那是金戈铁甲走过的痕迹和声音。只是游子心底的江河不知流向。你会像接受母亲的出走,接受我的出走吗?你会像接受母亲的漂泊,接受我的漂泊吗?尽管心有不甘的闯荡只是烟尘。
母亲的无定河啊,2025年清明节我又跪在你的面前,敬香、磕头,表达对祖籍和先人的仰望和敬重。无论如何,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来,虔诚地回来。在母亲坐过的石头上思念母亲,看春天轻柔的风把蒲公英吹到父母的坟头,在对无定河的重新定义中最终完成叶落归根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