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活着
■徐贵祥
记不得是哪年哪月了,读到过一个短篇小说集,有一篇写淞沪抗战时期一个连队的经历。这个连队初上战场,几乎完全没有战斗经验,士兵缺乏训练,装备落后,在战场上茫然乱撞,就像绞肉机里的肉块,被绞来绞去。连长是个书生,在最初的懵懂之后,学会了观察敌情、分析问题、组织防御、研究战法。最终这个连队成长起来了,打了一些胜仗。在此后的另外一场激烈的战斗中,连长求战心切,不理会上级“保存实力”的意图,自作主张率领连队出击,穿插到日军腹地激战,结果被上级视为“擅自行动”。这个国民党杂牌军的连队,退下来之后又遭到国民党嫡系部队的包围,连长最后被枪毙了。
读到那个短篇小说集,应该是30多年前读军艺(原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时候。当时阅读任务很重,还争分夺秒地“比赛”创作,很多书都是在图书馆浮光掠影地浏览,所以没有往心里去,连作者的名字都没有记住。之后回忆,也可能回头找过几次,应该是没有找到,也可能找到了再次被淡忘了,说不清楚。
前不久,我在皖南泾县章渡古镇休假,接到一家媒体的邀约,要就抗战文学采访我。接受这个采访义不容辞,我对打电话的记者说,那就到章渡来吧,这里有新四军的总兵站、物资供销站、印刷厂等红色遗迹。当年周恩来同志到新四军传达中央会议精神,就是从章渡登岸的。距此不到10公里,就是新四军军部。
此后的十几天,除了外出采风,我用主要精力走访新四军在泾县的遗址,也在脑海里检索新四军作家和他们的作品。记忆中有一个作家,一直战斗在抗日战场上,他的作品几乎是战场实录,有的甚至可以看成是战地通讯和报告文学。可他是谁呢?连续几天,一些名字和作品在我的思维世界里陆续浮现。终于,我想起来了,30年前在军艺图书馆读到的那篇作品,甚至连作者都想起来了,脑海里闪烁出“邱东明”三个字。
接下来就简单了,上网查询。当我把几个关键词输入之后,电脑屏幕先是一阵沉默,接着就是黑屏。这把我吓坏了,赶紧打电话向我的学生求救。电脑修好了,我告诉学生我要做的事。学生说,老师你要找的是丘东平,你给我们讲过他的《第七连》和《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
那一瞬间,真是哭笑不得,看我这记性!
很快我就笑了,笑得热泪盈眶。我把丘东平忘记了,他的名字三个字被我记错了两个,但是我没有忘记他的作品。
两天后我收到网购的丘东平作品集,喜出望外。原来,印在我记忆深处的何止是一个短篇小说,《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第七连》《沉郁的梅冷城》《把三八式步枪夺回来》等,我都读过,还一度把这些作品揉成一团混为一谈。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关于那个连队的经历和那个连长的悲剧,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嵌入了我的灵魂。
进一步回忆,我创作的《历史的天空》《马上天下》《英雄山》等作品,里面都有丘东平给我埋下的种子。《历史的天空》里面关于七十九军(后缩编为七十九大队)——国民党军派系倾轧的牺牲品,就是从《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得到的灵感,甚至,作品里面出现的抗战遗址“梅岭”,就是“梅冷城”的翻版。
恍然有悟,一个伟大的作家,可以死掉,可以被忘却,但是他的作品却是永不凋零的。一个作家对于另外一个作家,哪怕只唤起一个灵感,产生一点影响,那就是不朽的。假如,一百年后,有一个作家说,徐贵祥小说里有一个情节启发了我,我会在九泉之下会心一笑。
在中国革命战争文学史上,无论是经历还是作品风格,丘东平都是独一无二的。首先,在他仅仅31年的生命历程中,20岁以后全是戎马生涯。他在军阀部队里当过下层军官;“一·二八”淞沪抗战中,他是十九路军一五六旅旅长翁照垣的秘书;参加新四军后,任一支队敌工科长。
看看他的朋友圈,他同鲁迅、茅盾、郭沫若、陈毅等人都有交往。郭沫若曾在《东平的眉目》一文中赞扬他说:“我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一个新的时代的先影,我觉得中国的作家中,似乎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人……”他们因文学、诗歌结缘,但他并非一个专业的文艺工作者。他是一个带枪的战士,是一个直接在抗战前线作战的军人。
丘东平同那些在战争中成长、事后创作的作家不同,他的所有作品,不是来自十几、几十年后的回忆;不是目睹,而是亲历,直接来自于战场、战斗一线的第一手资料。因此他所感受的体验、他的素材积累,几乎是战争原生态的,带着原始的粗粝和那个时代、那些场景特有的气息,或多或少会带点陌生感,超出我们的阅读经验。事实上,不是他的作品远离了我们的经验,而是我们的经验远离了战争现场——我宁肯相信,置身于战场获得的体验,一定会比十几、几十年后从记忆中搜索出来的体验、经过修饰的文字,要可靠得多,且无限接近真实。
2025年的这个夏天,我用主要精力研读丘东平和他的作品,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读他的作品,就像当年在军校读战斗想定作业,似乎能够看见河流、山川、丛林、堑壕和夜幕下蠕动的枪刺,能够看见作战示意图和沙盘。作为一名军旅作家,或许我更能读出这种感觉。
连续数日,目光在历史资料的字里行间穿梭,我感觉离他越来越近。我仿佛听到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我在等你,因为……他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一个消瘦的年轻人,身着新四军军服,紧束皮带,斜挎驳壳枪,嘴里的烟卷挂着老长的烟灰。他的脑子里正在盘旋着长篇小说《茅山下》的腹稿,那是陈毅军长一直鼓励、支持他的唯一长篇小说创作计划。可惜只写了5章、仅5万字,一颗鲜红的文学心脏就停止了跳动——1941年7月28日,时任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教导主任的丘东平,在苏北战场于日伪的“扫荡”中率领师生突围,壮烈牺牲。同他一起牺牲的,还有新四军的文艺骨干许晴、孟波等人。
关于丘东平牺牲的详情,有很多说法。而我想看到最真实的场景,我想看到一个英勇的战士、一个天才的作家最后的身姿,因为我想像他那样战斗、像他那样写作、也想像他那样死去。
几经努力,我顺藤摸瓜地找到一个线索,居住在南京的老作家庞瑞垠曾经写过一个纪实小说,发表在《当代》1984年第5期。
这个发现让我悲喜交集,虽然我不能确定纪实小说资料的准确性和真实性,但我还是想读到这个作品。因为年代久远,网上搜索不到,我怀着姑且试试的心理给《当代》杂志原主编杨新岚打了电话。杨新岚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在搬家,最后一天了,仓库乱得插不下脚,那个老杂志能不能找到……我试试吧。
半个小时不到,杨新岚打电话来说,还真找到了,我给你“闪送”吧。
第二天一大早,“闪送”到了。1984年度《当代》合订本,沉甸甸的,差不多有一公斤重,一千四百多页。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随手翻开一页,“东平之死”四个字赫然入目——没有从目录上查询,一页都没有多翻,一打开就是我要找的作品。这位作家逝去八十多年了,还在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