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高原运输队司机,出事的可能性比普通司机要大多了。尤其是十几二十年前,汽车性能要差些,路况更是不比现在。曾经有几年,几乎每年都有一两名同志当烈士,那真是“生死劫”呀,每接受一次任务,大家心里都会嘀咕:不知道这次会“轮”到谁。
那一回,“轮”到他们队长了。那个队长姓虎,很少见的一个姓儿,对吧?人也虎气十足,却胆大心细,总是带队走在最前面,一有情况就想办法及时通知大家。就是这样一个队长,那天遇上了泥石流,他来不及调转车头,车就随着泥石流一起滑下高高的山坡,摔了。在高原的路上出事是不容易找到尸骨的。但他是大家都敬仰的队长啊!队员们在后来的日子里,多次自发组织寻找,却一无所获。这件事惊动了上级部门和地方各界,大家齐心协力,动用了许多先进设备。终于,车找到了,扭曲得不成样子,但是怎么也没找到人。他应该是摔出了驾驶室,但是山这么大,又被厚厚的泥石流堆积物覆盖着,要找到虎队长实在是太难了。
最后,队长的家属出来说话了。她说,领导和同志们费了这么多力,我代表丈夫谢谢大家了。我想,搜寻工作就到此为止吧,再这么下去只能浪费大家的时间和精力,我和丈夫都会不安心的……大家知道她说的是实话,都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队员们在营区外面的荒坡上给虎队长筑起了一座坟,将他的一些遗物埋了进去,又采来上好的石板,刻上了虎队长的姓名与生卒年月。他的坟茔成了运输队一种精神的象征,每一年老兵退伍之前,都会上这儿来,含着泪敬个礼;每一期新兵来了,都会被带到这里来,听老班长讲述虎队长的英雄事迹。
过了七八年,有一件怪事发生了。一名战士在巡逻营区周边区域时,发现石头墓碑上的一些字被人用利器磨掉了,原先刻着名字的地方变成了难看的坑坑洼洼。是谁干的?谁有这么大胆子?新任队长气坏了,居然有人蓄意破坏运输队的烈士墓碑。他一边派人重新采来石材刻好碑文,一边追查“案犯”。查来查去还没有结果的时候,新刻好的墓碑竟又遭到了破坏,而且手法相同,把碑上的姓名磨掉了。于是一个捉捕方案迅速形成,大家把再次做好的墓碑立在坟上以后,在周围安插了暗哨。那天晚上成功将“犯人”抓到了,被带到队长面前的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孩子长着个圆圆的脑袋,眼睛又大又亮,透着一股子倔强劲儿。他的脸糊满了泥巴,衣服扯破了,表情却是毫不认输的。队长严厉地喝问:“你这毛孩子想干什么?简直是搞破坏,那是烈士陵园你知不知道?”
孩子抬头望了他一眼,终于咬咬牙说:“那上面刻的是我爸爸的名字。”
这句话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队长想起来了,难怪这孩子看起来挺面熟的,荣誉室里高高挂着虎队长生前的照片,原来他是小虎啊。既然是爸爸的墓,为什么他要破坏墓碑呢?
这个乳名叫虎仔的孩子大声哭喊起来:“谁跟你们说我爸爸死了?这个墓是空的,又没找到他,你们凭什么认定他死了?以前我太小了,没办法找你们讲理,现在我长大了,我不信爸爸没了。”
这么一来,事情变得复杂了。当然,这么多年了,谁都知道虎队长是不可能生还的了,但这个墓确实是空的,谁也没有见到烈士遗骸,那么又有什么资格认定他的死亡呢?孩子虽然是孩子,他毕竟是烈士后代啊,他有权利提出质疑啊!
大家把孩子留在军营里,和他妈妈取得了联系。妈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见到虎仔,抱住他就哭起来:“为啥招呼不打就跑了?还以为你跑丢了……”原来他是离家出走的。妈妈得知了事情经过,要和他再谈谈。
大人与孩子,双方的“谈判”陷入了一个僵局。经过认真考虑,队长和虎仔达成了一个协议:那个墓保留着,但墓碑不刻碑文,直到找到烈士遗骸;虎仔在读书的这些年里,除非有妈妈陪伴,不许来军营驻地,不许离家出走,认真学习,直到大学毕业。
这就是无名碑的来历。
故事听完了,可我还是意犹未尽,便追问着:“后来呢?孩子就没再来了?”队长叹口气说:“来了。他已经大学毕业了,终于也肯面对现实了。他专程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大家无名碑还是让它无名吧,那么多烈士在运输路上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个墓,应该是所有长眠于此的人共同的光荣之地。”
在回营区的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一进营区大门,队长便又冲到车辆队伍里忙碌起来,一直等着我们回来的指导员冲他的身影大喊:“喂!全部都讲了吗,老虎?”
“老虎?”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他就是这个姓儿。”指导员说,“有时候我们也开玩笑叫他的乳名,虎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