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我转业了

来源:一号哨位微信公众号作者:曾剑责任编辑:刘航
2015-10-02 20:34

抗洪抢险归来,我们还没来得及休整,又接到上级命令,让部队进行调整,一个师压缩成一个旅,我们全团撤编。

从消息传来,到正式下令,时间持续了一个月,我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十年。等待最后命令的时日,我受着煎熬,因为我留恋那身军装,在军营还没待够。我申请留下来,所有人都想留下来,可这一次毕竟是大裁军,大调整。我们都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等待着最后命令。

命令下达,我们团两千多号官兵,只有近百人留下,编入别的营队,我被确定留了下来。我知道,因为我是年轻排长,因为我抗洪抢险表现勇猛。我行走在新的营区,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喜欢军装,我热爱军营。经历那么长时间的等待,煎熬,我留了下来,此刻的激动,无异于第二次入伍。

我走进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迎向我的,是妻那张泪痕满面的脸,岳父岳母的脸色也不好看。尽管他们在极力掩饰,但我还是看出了他们脸上的失落。我问:“咋啦,出什么事了?”

岳母说:“丽华下岗了。”

岳母的话一出口,妻“哇”地一下哭出声来。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我第一次看见妻哭得这么伤心,她以前也哭过,但都是悄然落泪。

我脑子“轰”地一响,似乎房子塌了半边。妻的工作并不好,收入不高,但毕竟有一个工作。下岗了,女人三十日过午,她上哪儿再去找工作?

但我不能把我的担心说出来,我装作无所谓,此刻,最能安慰她的是我,我是她的靠山。

我说:“下岗就下岗吧,我养你。”

妻还是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没有固定单位,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双休日节假日,一个月四百块钱,却总是忙碌着。

她说,人不能闲,一闲下来就老了,完了。

妻最后一份工作,是给一个水产老板打工。那是一个露天的水产市场。冬天冷,妻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厚棉鞋,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北极熊”,在湿漉漉的地面忙碌。几个月后,妻被我们部队评为十佳军嫂,被区里评为再就业模范。

有一天晚上,妻尿血了。上医院检查,说是长期受凉引起的肾病。

我知道妻卖水产的工作很辛苦,没想到苦成这个样子,而她一直瞒着我。我说:“这班不上了,说啥不上了!”

妻坚持要上,她说:“我刚被评为就业模范呢。”

“我们不要模范,我们要身体,我们要孩子!”我吼道,态度坚决。

妻再次下岗。

这是五年前的事。五年后的今天,我也面临“下岗”。面对黑沉沉漫过来的夜,我一声叹息:生活,这就是生活!

我跟随大部队,跋涉到美丽的科尔沁大草原。我们军与某空军进行地对空大规模军事综合演习。演练半个月后,部队就要进行实弹射击。实弹射击前夜,我望着美丽的草原之夜,心里格外担心,明天,就是妻的预产期,孩子能否顺利出生,妻能否平安?没有电话,演练保密,不让用手机,我只对着家的方向,祝愿她们母子平安。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草原壮美极了。我担任全连阵地指挥。我沉着冷静,顺利完成全连实弹射击任务。炮轰后的草原趋于沉寂,我仿佛听见孩子的啼哭,看见妻幸福的微笑。

一个星期后,部队撤回,我推开家门,妻穿着睡衣,半卧在床。我在床上搜寻,看不见襁褓,看不见我的孩子。妻痴呆的目光盯着我,片刻,终于裂帛一般轰然大哭。妻告诉我,孩子没了,是个儿子,难产,一出生就没了呼吸,就在我把炮弹打得满天飞的那个上午。

我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子。我不是医生,但我坚信,如果妻分娩时,我在身边,我会帮妻解决一些困难,妻会因我在场,多点信心和力量,儿子就不会在妻的肚子里迟迟出不来,更不至于出来时就没了呼吸。就算我无回天之力,我也应该看我儿子一眼,送他一程,毕竟,他到过这个世界一遭,我们父子应该见上一面。

我坐在床前,就那么默默地坐在床前,没有流泪。我自己也奇怪,我为何不哭,是心过于冷漠,还是傻了,不知道落泪。

作战值班室出奇的静,我独自一人守在电话机旁,等着新年的钟声敲响。我等来的却是妻紧张急促的声音,妻在电话那端说:“老爸突然病倒,脑血栓。我这就找车送医院,你赶紧请假。”

大年三十,除了值班员,都在家与亲人团聚,这个时候请假,我怎么说得出口。妻说让我找人替一下,要不换一下,我明天再值班。我清楚值班规定,不是极特殊情况,不让替,也不让换,值班员名单节前就报上级了。上级命令,不能随便更换值班员。我是军人,我得服从命令。

妻道:“军人就都是冷血动物吗?”

我一直坚守到第二天,早八点,交了班,打车直奔医院。岳父手上挂着吊瓶,一夜之间,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说话口齿不清,半身边子不能动弹。

岳母一着急,引发了冠心病,也住进了医院。我们家那点积蓄,像水一样很快流光。

可生活还得继续。

路两旁的雪未化尽,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像我凌乱的心绪。路旁高楼林立,却没有我的一砖一瓦;花坛锦簇,没有我的一草一木,哪里是我真正的家?我一直寄居在岳父家里,五口人,挤在两居室的房子里,温暖和热闹之时,也有些许辛酸与尴尬。

部队刚涨工资,给我带来实惠,我铆着劲拼命干,以便获得首长认可,多干两年,攒点钱,凑着买房子的。可现在……

我选择走营院后门,我怕那些下班的机关参谋干事看见我。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同他们打招呼。

我进了办公楼,进到政委办公室。政委对我进行了一大堆理论说教,我没太听进去,我听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上报你为转业对象,你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不敢正视政委,我想告诉他我想接着干。但我知道这样说太赤裸裸,我应该说我还想为国防事业作贡献。但我的喉咙哽涩,迟迟没说出来。政委好像窥探见我的内心,他说:“转业其实也是为国防事业作贡献。”一下子就把我想说的话堵死了。我只能说:“首长,我服从命令,没有想法。”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心里话,但服从是我的本能,我从当兵的第一天起,就学会了服从。我十九年的军旅生涯,回答首长问话最多的,除了“是”、“坚决服从命令”、“保证完成任务”等有限字眼,几乎没有别的内容。

政委夸我觉悟高,不愧为部队培养多年的干部。他冲我满意地笑。

走出办公楼,我的心空荡荡的,腿却灌了铅似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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