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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的未来世界,孩子们应该快乐地成长!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笑之 责任编辑:赵镭饷
2022-05-31 11:27:41

殷夫:他与他的译诗永存于世

■笑之

他是殷夫。

他翻译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流传广泛,脍炙人口,成为永远的经典诗作。

他是“左联五烈士”中最年轻的,牺牲时只有21岁。

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说他“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貌很端正,肤色是黑黑的……我们第三次相见,我记得是在一个热天。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白莽,却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刚由被捕而释出,衣服和书籍全被没收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我很欣幸他的得释,就赶紧付给稿费,使他可以买一件夹衫……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在这篇著名的文章里,鲁迅先生写了一首著名的诗悼念“左联五烈士”:“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那个叫“徐白”的少年

殷夫原名徐柏庭,又叫徐白(殷夫年少时曾多次改名,因在上海就读民立中学时叫徐白,本文以徐白称之),1910年6月11日生于浙江省象山县东乡大徐村。

1923年初秋,少年徐白,左胳膊夹着几本书,来到上海南市大南门中华路的民立中学门口。

他穿着一袭长衫,脚上是黑色布鞋,还是簇新的。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在老家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很多个晚上,他在自己房间就着油灯读书写作时,隔壁房间母亲也在“用功”,她的房门总是开着,他能看到她总是将已钝了的针尖在自己的头发上磨一下再继续缝纳。他几次想问,这样做真的能“磨快”针尖吗?但始终也没问,他习惯于默默发奋,想自己的事,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有更多更大的问题想搞明白。

徐白11岁时父亲病故,素来吃斋念佛的母亲不久去丹城北门外的西寺带发修行,将家交给徐白二哥兰庭打理。那时,他去西寺看母亲的路上,能看到路边山旁有一座比大徐村南汤家店“孩儿塔”更高更大的“孩儿塔”,常有大群乌鸦围绕塔顶盘旋,时能看到妇人伤心啼哭着将婴儿埋到塔下。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这“幼弱的灵魂的居处”,内心极其震动以及忧伤——这是为什么?他想要的未来世界,孩子们应该快乐地成长,妇人们也应该没有这样的悲伤。

看上去有点少年老成的徐白站在校门前打量着新的学校,和他刚毕业的象山县立高等小学校比自是更加气派,虽然象山县立高等小学校已经比“徐氏宗祠”义塾宽敞亮堂了不少。县立高等小学校是光绪末年清政府废科举兴学堂时集全县学田收入,在“丹山书院”旧址上创办的,免费入学。民国后改名县立高等小学校,是当时象山县的最高学府。在这个孩子的心里,县“最高学府”已经是很大的学校,让他长了很多见识。那时,五四运动大潮汹涌过后,县立高等小学校校长思想开明,请的都是进步青年教师,教师们爱国反帝,宣扬科学民主,积极提倡白话文,开展体育教育。就是在那段时期,徐白跟着教体育的王老师练习武术,他学会了螳螂拳和十二路弹腿,锻炼了身体,拳脚功夫也厉害,搞得同学们都“忌惮”他。国文教师樊老师在课堂上讲秋瑾的《宝刀歌》、文天祥的《正气歌》,还带领学生进行课外活动,去瞻仰民族英雄戚继光、张苍水;也是在小学校里,他受到老师的鼓励,开始写作白话诗和白话文,显现出他诗人的气质和才华。

此刻,徐白面前的民立中学则可能让他有更广阔的视野,他满怀着渴望到这里来寻求他要的答案。徐白看到宽阔的校门两边立柱上架起两道拱形的铸铁门楣,门楣上是圆形的“民立中学”四个字,大门旁边还有一扇边门。进入校门,道路开阔,两边植有树木,道路尽头是几排横向的校舍,教室一字排开。想到在明亮的教室里他将得到知识的给养与慰藉,他有点兴奋,但更多的是期待,他像海绵一样的求知欲在等待着饱吸真知的养料。

孺子聪颖过人

徐白的父亲是书生,守着祖遗的五六亩田地和一些山林,耕读传家,兼行中医,擅长妇科和治疗小儿麻疹。徐白记得,小时候,父亲买过一头骡子,经常带着他骑骡出诊。那时,长姐祝三刚出嫁。长姐大他十多岁,长姐如母,他几乎是长姐抱大的。后来母亲告诉他,他三岁时,姐姐出嫁,他双手死死箍住姐姐的颈项不放,哭喊着不让姐姐离开。为了转移小徐白的注意,也为了自己出诊方便,父亲才买了骡子。在带着小徐白出游(出诊)的路上,父亲会指点田野山水风光,给小儿子讲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还教他吟咏《三字经》和《神童诗》,加上哥哥、姐姐陪小弟玩耍时教他认字背唐诗,他几乎过目能诵,聪颖敏慧过人。据说有一年象山干旱,村里人聚集跪地求雨,小徐白曾受命即兴作诗一首祈雨,巧的是当晚即下起了雨,村里人将功劳归于那首祈雨诗,因此,小徐白被称为“神童”。这些也是母亲后来讲给他听的,他长大后并不记得那首祈雨诗到底写了什么,也不太相信“祈雨”真能有效,而是将之归因于巧合了。

而小徐白的早慧,确实也是有目共睹,在义塾里,他的表现极为突出。塾师虽然是本村有名的老童生,修的是旧学,但因为当时民国政府已经颁布新学制,因此他在义塾里也开始讲授新式的初级小学课本。当然,塾师也不忘自己的强项,经常也给孩子们讲授《论语》《孟子》,因此好学强记又善思伶俐的徐白新旧两种课文都学得很有心得,在义塾时就能看各种小说。他是塾师的得意门生,老夫子经常登门向他的父母夸赞“孺子聪颖过人,前程无量”,这让他的父母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更增添了一份爱怜和希望。

父亲离去后,母亲对他的学业更加寄予厚望,经常敦促大哥徐培根多关心小弟的成长,将心爱的幼子托付给大儿子培根。这时的徐培根已经从北京陆军大学毕业,在军队里任少校参谋,也已结婚,在杭州安了家。

小弟小学毕业了,大哥徐培根回到老家,遵母命处理了祖上的家产,并让二弟兰庭管理祖家,自己则带着小弟到了杭州。

第一次离开故乡的徐白,如同放飞的鸟儿,他知道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自己的家乡山岭重重、港湾交错,虽然美好,却也偏僻;虽然有乡贤良师,但还闭塞落后。而杭州的气象完全不同了,有一种都市的恢宏,灵隐山玉皇山西湖等山水的景致,也和家乡的田野山地沙滩不同,有着曾经小朝廷的精致。他先住在大哥家,用了几天时间饱览杭州美丽的风景,他知道了什么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少年的心飞向了更远的远方。他要去上海。

徐白提了一只藤箱,藤箱里是他正在看的几册书,还有几件换洗衣物,行李极其简单。他登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车票是大哥帮他买好的,临行反复叮咛他好好读书,不负母亲的期望。大哥说,此行你一个人了,你要像大人一样懂事,照顾好自己啊。徐白点着头,他对独自远行并不担心,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人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想到母亲说的他三岁时对大姐不忍分离的依恋,他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他想,自己是已经长大了。

民立中学的文学青年

火车比骡子和船都跑得快,杭州离上海三四百里路程,要是骡子不知要跑几天呢,火车一天就到了。徐白出了车站,看到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本来想节约一点钱,自己走的,但想了想,还是听大哥吩咐的,找了辆人力车,跟拉车的说了地址。拉车的将他拉到了八仙桥畔的一条弄堂里,他找到了在上海一家工厂做工的三哥的家。此时三哥结婚不久,徐白第一次见到了三嫂。

三哥家现在就是徐白在上海的家了。他在三哥家准备了一段时间,考取了民立中学“新制初级中学一年级”。

民立中学由福建永定籍富商苏氏兄弟创办于1903年,他们遵从父亲的遗愿,立志“教育救国”。首任校长苏本铫是圣约翰大学的首届毕业生,受西方教育思想影响颇深,办学自由开放民主,允许多种学说纷呈,注重学生人格培养,也尊重学生的爱好和发挥学生特长。当1923年徐白入学时,这所学校已经办了20年,是一所颇有声望的学校,教育设施和师资力量都不弱。徐白从“僻壤”进入光怪陆离的“十里洋场”,又进入了一所开放自由新式的学校,思想触动很大,他将自己完全浸入到学习中。

徐白喜欢英文,因此学英文特别用功,他知道英文可以打开一个更大的新世界,几乎废寝忘食,整天泡在图书馆,他自创的学习方法也使他的英文进步神速。他读小说、散文和诗歌,凡是能拿到手的原著都设法去啃。他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更喜欢带着现实的问题去读书,去找寻答案,所以他愿意走出校门看世界,关心当下发生的事情,包括新的思潮。五四运动刚过去,新思潮扑面而来,书店里大街上,书籍报刊纷呈,各种信息交杂,这时他如饥似渴地读着时尚读物——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冰心的《繁星》《春水》和用格言式自由体歌颂母爱、人类之爱和大自然的小诗,还有潘漠华、冯雪峰、汪静之、应修人的作品。

一个礼拜天,徐白照例去逛书店,看到一本这年秋天新出版的鲁迅短篇小说集《呐喊》,虽然他零花钱不多,但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当晚即读了大半,《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阿Q正传》《风波》……读得心潮起伏,隐含在字里行间的作者对社会的批判和对国民性的揭示,使徐白对鲁迅先生充满敬意。

新文化运动领袖的力作,让少年徐白的思想感情接受了五四运动的洗礼,他更加热心学习新诗的写作。他的新诗有时代的印记,更是他思想的印迹,这是他写的《放脚时代的足印》:

秋月的深夜,

没有虫声搅破寂寞,

便悲哀也难和我亲近。

……

泥泞的道路上,

困骡一步一步的走去,

它低着它的头。

虽然他入学一年来写了很多诗,但迄今可见的,只有他第一次用白莽的笔名编入诗集《孩儿塔》的原稿残页,是被鲁迅先生保存下来的。

我是时代的尖刺

1925年5月15日,上海日商内外棉七厂借口厂里原料存货不足,故意关闭工厂并停发工人工资。内外棉七厂工人、共产党员顾正红带领群众冲进厂里找日本资本家论理,要求复工和还钱。日本资本家非但不同意,还对工人群众开枪,打死顾正红、打伤工人十余名。这一惨案激起全市工人、学生和市民的极大愤怒。上海市民成立了“日人惨杀同胞雪耻会”。上海学生联合会联合各大、中学校学生奋起募捐、演讲,支持工人罢工。

5月30日上午,上海工人、学生分组在公共租界各马路上散发反帝传单,进行演讲并游行示威,揭露日商枪杀顾正红、抓捕学生的罪行。公共租界当局暴力驱散示威队伍,且拘捕了数十名爱国学生。徐白被帝国主义的残暴和蛮横所震惊和激怒,他和同学们一起游行,呼喊口号,以“我们也是个热血青年!”的姿态加入运动。

下午,徐白在南京路听蔡和森发表演讲:“帝国主义枪杀中国工人顾正红倒没有罪?中国工人、学生在自己的国土上声援被害同胞,反而有罪?遭工部局逮捕、坐牢、判刑,这是什么世道?哪一国的法律?帝国主义这样横行霸道,难道我们中国人能忍受吗?”徐白和同学们以及市民热烈响应,他们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收回租界”等口号。租界巡捕在浙江路一带逮捕和殴打演讲学生,愤怒的群众聚集在南京路老闸捕房前,坚决要求释放被捕学生。英巡捕头目下令开枪射击,当场打死13人,伤者无数,造成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

五卅惨案后,中共中央决定成立“上海工商学联合会”,作为全市反帝运动的统一领导机关,把运动迅速扩张到全国各大城市以及农村去。民立中学校董会响应号召,宣布罢课。徐白和老师、同学们一起,节约下伙食费,支持罢工工人。

直接置身于汹涌澎湃的反帝怒涛,经历了五卅运动的徐白突然成熟了,许多个为什么似乎已经能找到呼之欲出的答案,他看见了社会、国家,看见了世界,也分辨了敌友,懂得应该为民众的不平去抗争。

五卅运动使他向成为革命者迈出了步伐。1929年,殷夫写《血字》,依然沉浸在激昂中:

“五卅”哟!

立起来,在南京路走!

把你血的光芒射到天的尽头,

把你刚强的姿态投映到黄浦江口,

把你洪钟般的预言震动宇宙!

……

此后,殷夫走上了革命道路。他写道:“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不要荣誉,不要建功/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

1931年1月17日下午1时40分,在东方旅社31号房间,殷夫在参加党的会议时被英国巡捕逮捕,同时被捕的还有柔石、冯铿、胡也频、林育南等革命同志。2月7日深夜,殷夫等24位关押在龙华监狱(本名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的同志,戴着手铐脚镣被驱赶向监狱后面的荒地行刑。烈士们喋血龙华。

真如他那首译诗所写: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