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奔流忆未然
■胡世宗
每当我听到《黄河大合唱》那澎湃的歌声,便会想起它的词作者光未然。
光未然是他写诗时的笔名,他的本名是张光年。我第一次见他是1976年。当时我正在《人民日报》文艺部做实习编辑,光未然同志寄来一篇激情饱满的诗作。这首诗中有几处小地方需要再斟酌一下,袁鹰同志派我去作者家征求意见。
那时,光未然刚从干校回来主编《人民文学》,看到我带去的诗稿,他很细心地作了修改。第二次,我带着校样去他家请他审阅。他给我倒了茶水,请我坐下。看我穿着军装,便问起我在哪个部队、爱人在哪里工作等一些家常琐事。我问他写《黄河大合唱》时是多大年纪,他说:“25岁。”接着,他补充道:“那个年代,民族灾难深重,斗争如火如荼,年轻人成长得快些。”他很认真地看大样,连标点符号都一一斟酌。
我从人民日报社回到部队后,看到一本小册子上印有光未然的一首纪念周总理的诗《伟大的人民勤务员》。这首诗倾诉了诗人对总理的敬仰与爱戴,描绘了群众哀悼总理的动人情景。
这首诗深深感染了我。我反复吟诵,在吟诵中发现,诗中一方面写总理坚信革命必胜、人民必胜、不惧泰山压顶的大无畏气概;但同时又把总理比作泰山,像泰山那样坚定,像泰山那样巍然不可侵犯。我觉得在一首诗中,“泰山”的比喻用于贬义又用于褒义,好像不合适。我冒昧地给光未然同志写了封信,说明了我的意见。没想到他很快就给我回了信。他在信里说:“你看得很对,那首诗,两处‘泰山’的比喻确实发生矛盾。当时也有别的同志指出过。在《人民文学》一月号正式发表的时候,这地方作了改动。定稿时,别的地方也有小的改动,题目也改为《惊心动魄的一九七六年》。你没有看到《人民文学》今年一月号吗?我这里的若干本被朋友们拿走了。我翻出了这首诗的一份清样,随信寄上供参阅。如果还有别的地方念起来不舒服,请随时函告,千万不要客气……”
对于一个业余青年作者的意见,他不仅诚恳接受,还热情地复了长信,这使我感动和难忘。同样使我难忘的是,1979年1月,我参加全国诗歌创作座谈会。其间一个茶话会上,光未然挨个桌向到会同志问候。当他走到我们桌时,不仅认出了我,还亲切地问:“你爱人还在车辆厂工作吗?”他这一问,虽是无意间的事,却让我为之激动。他何以能把隔了两年多、与一个陌生年轻人的随便家常问答,记得这样清楚呢?
几年以后,我再去看望他。他刚大病初愈,与我谈起了过往的创作。
1935年,日本帝国主义在侵占东三省后,又将侵略魔爪伸向华北。国民党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共产党人、爱国人士、进步青年受到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光未然激愤地写出《五月的鲜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这首词是诗人在武汉创作的独幕剧《阿银姑娘》的序曲,在一二·九运动后期被广泛传唱,鼓舞着军民的抗战斗志。1937年,冼星海、张曙在组织抗日群众歌咏运动时到处教唱这首歌。一天,光未然接到一个通知,邀请他参加在上海远郊大场举行的歌咏大会。通知上还说,冼星海、张曙将在歌咏大会上指挥教唱《五月的鲜花》。
这天早上,光未然与一些青年朋友带着干粮,兴致勃勃地赶到大场。冼星海和张曙汗流浃背地轮流指挥大家练唱《五月的鲜花》。就是在这次大会上,光未然结识了冼星海。冼星海给光未然留下热情而坚毅的印象。冼星海如此用心教唱这首歌,却不是这首歌的曲作者。它的曲作者是东北大学教师阎述诗,一位业余的音乐爱好者。阎老师目睹了一二·九运动中,学生们流血却决不退缩的情景,为之动容,带着感情为光未然的词《五月的鲜花》谱上曲。这首歌一经演唱,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在那次歌咏大会后,光未然到冼星海的寓所做客。他们愉快地交谈,都为相识而庆幸。临别时,冼星海请光未然为纪念高尔基写一首歌词。光未然第二天便写好了。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
此后,他们又合作了10多首歌曲,其中有《新中国》《戏剧抗战》《拓荒歌》等。冼星海灵感来得快,有时几分钟就能写出曲谱,而且俯在椅角、箱盖上或是坐在门槛上,随时随地能够创作,不怕吵闹。光未然从他身上看到一个革命艺术家献身的热忱。回忆起合作往事,光未然谦虚地说:“我的歌词写得草率,不足以充分诱发作曲家的乐思。”
光未然与冼星海最后一次合作,是1939年在延安。当时,光未然在吕梁山抗日根据地山沟里坠马负伤,躺在担架上,再次渡过黄河,被送到延安边区医院诊治。抗敌演剧第三队的同志们伴送他到延安。三队的同志们是到延安学习汇报的,他们需要上演新的节目。冼星海到医院看望光未然,并提议再合作一次。光未然曾两次渡过黄河以及在黄河边上行军,颇有感受,原打算写一首长诗《黄河吟》。3月间,他以这一构思创作了《黄河大合唱》的歌词。当时,光未然左臂肿胀,躺在病床上,歌词由他口授,三队的同志笔录。他用5天时间写出了歌词。一个晚上,光未然把冼星海请到一间窑洞里,开了一个小朗诵会。光未然把歌词念给冼星海和三队的同志们听,还谈了写作动机、意图,以便冼星海作曲时参考。冼星海凝神听完,忽地站起来把词稿一把抓到手上,说:“我有把握将它写好!”大家对作曲家的激情与信心报以热烈掌声。
那时,延安正在开展大生产运动。冼星海每天都和鲁艺师生一块上山开荒,手上也打了泡。冼星海和夫人住在山坡上的一间窑洞里。他在窑洞的小桌子上日夜赶写。他喜欢吃糖果,当时延安不容易买到,光未然特意买了二斤白砂糖送给他。糖放在桌上,冼星海写几句,就抓一把送进嘴里。他写完后征求光未然的意见,并说:“可以随便地改。”像《黄河船夫曲》《保卫黄河》《怒吼吧!黄河》原稿就气势宏伟,马上交给全队练唱;也有的歌大家挑剔较多,如《黄河颂》《黄河怨》两个独唱曲,冼星海听了大家的意见后推翻原稿重新写。第二稿《黄河颂》试唱后,大家还希望改个别乐句,谁知冼星海又把修改稿撕了重写,第3天大家看到的已经是第三稿了……
经过反复修改,几天后,这部作品由抗敌演剧第三队在陕北公学大礼堂演出。虽然合唱队的人员不多,但演出很成功。后来,冼星海又组织并指挥500人演唱这部作品,那时光未然已离开延安到外地治伤去了。
1986年,光未然签赠我一本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田汉光未然歌词选》。他在环衬上题写了一段话:“这本选集是出版社编的,校样我来不及看,事后也未全看,不知错字是否有……”我重读这本歌词选中的《黄河大合唱》,仍然强烈感受到它带给人的巨大鼓舞力量:
啊!黄河!
你一泻万丈,浩浩荡荡,
向南北两岸伸出千万条铁的臂膀!
我们民族的伟大精神,
将要在你的哺育下发扬滋长!
我们祖国的英雄儿女,
将要学习你的榜样,
像你一样的伟大坚强!
像你一样的伟大坚强!
如今,光未然同志已经离开我们20多年了。他那不朽的诗句,仍然鼓舞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