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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承载着延续40多年的情缘……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作者:剑钧 责任编辑:王粲
2025-11-02 08:03:02

信之缘

■剑  钧

好多年前,我听过由一封慰问信,衍生出一个真实的有关志愿军的故事。

那是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秋天,我去广州参加一次全国性会议。那天,在珠岛宾馆的餐厅里,一位广东的同志看我是北方人,便问我可曾到过哈尔滨?我坦然相告没去过。他沉思片刻说:“我去过,不过是受组织委派去接一位未曾相识的老妈妈,同我们已离休的老部长相聚。这是一段延续了40多年的感人往事,应当有人去写写他们。”

我顿时产生了浓厚兴趣。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我真不敢相信这情深意笃的感情会从抗美援朝年代,一直延续了这么多年。十分遗憾,我当时没有打听两位老人的姓名,不过故事本身就足够了,会让我永远记住他们。

那时,朝鲜战场的战火在熊熊燃烧。他,一个不到30岁的热血青年、一位志愿军的连长,正带领战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头上有美国飞机的狂轰滥炸,山脚下有美军的轮番进攻。一连多天,他们连队被困守在孤立无援的山上,眼见战友们一个个倒下,他两眼喷火。在那一瞬间,他也想到了死。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亲人,无牵无挂。对死,他无所畏惧,但他并不想马上就去死,他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做,那就是给北国一位不曾相识的女孩回一封信。

在战斗间歇,他在坑道里又一次从怀里掏出那封寄自哈尔滨的信。那是一封普通的慰问信,是他从成千上万封祖国来信中随手拣出的一封信。从那字迹娟秀的信里,他得知她是一位学医的大学生。她十分仰慕在前线奋战的志愿军战士,也十分渴望参加祖国慰问团,到朝鲜慰问最可爱的人,但她落选了。她很失望,只好借这封信来表达内心的感情。在信的末尾,她恳切地说:“志愿军同志,不管你们当中的哪一位接到了我的来信,请务必给我回一封信,如果一天收不到回信,我的心都不会安宁的。”他为这个女孩纯真的情感所打动,也为肩上神圣的使命而自豪。他要亲笔写平生的第一封信,尽管他的文化水平并不高。

又过了几天,他们连队终于盼来了增援部队,战役取得阶段性胜利。而他们连打得仅剩下十几个人,他身上也多处负伤。在野战医院病房里,他捏着笔,歪歪斜斜地在纸上给她回了一封信。坦率地说,这封信写得很平淡,更谈不上有什么文学色彩,可他犹豫再三,还是将信寄了出去。他并没有奢求能接到她的第二封来信,但出乎意料,在他出院的前一天,竟收到她长长的来信。她在信中倾诉了接到回信时难以抑制的激动,并表示希望他们之间继续通信的愿望。姑娘随信还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只小辫,白皙的脸庞上嵌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她穿着在那个年代很时兴的列宁服,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个很清纯的姑娘。他久久端详着那张照片,一种朦胧的情感涌上心尖。他为姑娘信中那些真挚的语言所打动,但一想到自己生死未卜,为不给对方带来无可预期的痛苦,他就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感。在信中,他以大哥哥的身份叮嘱她努力学习,将来报效祖国,而对那敏感话题却只字未提。

也许,那位姑娘误解了他的动机。他再次收到她的来信时,发现对方的语气已不像原来那般热烈了,信中多了一些勉励的话,也多了几分客气的成分。她在信中告知,为了支援国家建设,减轻国家的负担,她和班上几个同学已决定提前结业,到黑龙江的一所县医院工作。那一个晚上,他失眠了,心里陡然觉得仿佛失去了什么。但战争的残酷又容不得他想太多。连续作战,使他抽不出机会给她写信。偶尔在战斗间隙,他脑海里还会浮现出那个姑娘的面容。

经过五次战役后,他们部队调到后方休整。在驻地,他欣喜地发现留守处竟一下子存有他的7封来信,不用说,都是她寄来的。最早一封信的邮戳居然是半年前加盖的。他小心地一封封拆开,又仔细地一封封读着,心潮像鸭绿江水一样难以平静。信中说,她每时每刻都在通过报纸和广播关注朝鲜战场的形势,她为志愿军将士在战场上的胜利而欢呼,也为他们偶尔的失利而担忧,而她尤其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在一封信中,她这样写道:“许久见不到你的来信了,一种不祥之兆掠上我的心头,我不愿往最坏的方面想,但我又不得不这样想,即使你已经不在了,我还是要给你写这封信,因为这种情感,我是一定要发泄出来的。我至今也不知你是否有了爱人,姑且让我称你一声大哥哥吧……”他的眼睛湿润了,多么可爱的姑娘啊。他摊开稿纸写了一封情深意长的信。不久,他便接到她的回信,一开头就是:“这句话,我已经等了很久。”他欣喜若狂,一下子跳起了老高。此后,两人鸿雁传书,情深意笃。回国后,他被提拔为团参谋长。正当他向组织申请结婚时,却意外收到她的“绝交信”。信中说她已决定和同医院的一位大夫结婚了。信写得很沉重,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幽怨。信的末尾写道,尽管如此,她仍然珍视他们之间那段美好感情,希望日后也能成为最好的同志和朋友。他读着这封信,泪水润湿了信纸,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绝情?他写信追问,她却不肯说。

几年后,他也结婚了。再后来,他转业到了广东省,担任一个部门的领导。那些年来,他和她断断续续地通了几十封信,多是逢年过节时互致问候。信都很短,寥寥数语却透露着真诚。

几十年来,是封封信函架起了相互理解的桥梁,而他们相隔数千里之遥,始终没机会见上一面。后来,他才从信的只言片语里得悉,由于她家庭的原因,为不影响他的前程,她才痛苦地提出了分手。

那年春,她的老伴去世了。悲痛之余,她提笔给他写信,信中抒发了对亡夫的真挚情感,正是靠他的理解,才使得他们之间的通信未曾中断。丈夫生前告诉她,应当珍视那段美好的情谊。她丈夫不相信男女之间,除了爱情就不会有真正的友情。他被她的讲述深深感动了,决定到哈尔滨去看望这位未曾谋面的老朋友。但没想到,临行前一天,他患了中风,躺在医院的病榻上。

组织上得知了这件事,便决定委派那位同志去接这位令人尊敬的老妈妈。于是我才知道了我刚才讲述的这桩往事。我曾想象过两位老人相见时的激动场景。40多年前的年轻人,想必已是白发苍苍,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保持了那么漫长的情谊?那就是爱,一种同志式的爱、朋友式的爱。这种在战火纷飞年代里凝结成的真情是不掺任何水分的,足以超越岁月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