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签赠丁玲夫妇的《白洋淀纪事》（中国现代文学馆丁玲藏书文库存）。 作者供图
孙犁《荷花淀》：白洋淀的诗性抗争
■姚明
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战火硝烟中，孙犁的《荷花淀》如同一枝扎根于血与土、又绽放出圣洁光辉的白莲。这篇短篇小说在延安《解放日报》首次发表。它超越了传统战争文学的悲壮叙事，以独特的诗意笔触，在白洋淀的粼粼波光与田田荷叶间，镌刻下中华民族坚韧不屈的灵魂印记和普通民众在民族危亡之际的崇高选择。
源于生活的日常故事
《荷花淀》的诞生深深植根于孙犁在冀中抗日烽火中的亲身经历与深切体悟。
1939年至1945年间，孙犁活跃于冀中军区与晋察冀根据地，作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他不仅目睹，更亲身感受了这片土地上普通军民可歌可泣的抗敌事迹。他曾坦言：“那时我们的抗日队伍里，有很多像水生、水生嫂这样的青年男女。”正是这些源于生活的日常故事，构成了小说最质朴也最震撼人心的底色。
小说问世后，其文本亦随着时代推移和作者艺术追求的深化，经历了锤炼与完善，反映了孙犁思想的沉淀与艺术手法的日趋精湛。
1945年5月15日，孙犁在《解放日报》副刊发表著名短篇小说《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迅速被重庆《新华日报》和解放区各报相继转载。1946年11月，孙犁的《荷花淀》《芦花荡》《麦收》等作品在《晋察冀日报》刊登。1958年4月，《白洋淀纪事》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收录了孙犁从1939年至1950年创作的绝大部分小说、散文作品，包括《荷花淀》《芦花荡》《嘱咐》等。
《荷花淀》的影响力历久弥新，不仅作为典范作品被广泛收录于各类中学语文教科书，成为数代学子理解中国抗战文学与人性的启蒙篇章，更持续吸引着国内外研究者的深度探索。
诗意美感的胜利
《荷花淀》最显著的叙事智慧，在于它将宏阔的民族抗战史诗，举重若轻地安放于白洋淀一隅的日常生活图景之中。
小说的核心情节聚焦于青年农民水生告别妻子参军，以及水生嫂等妇女寻夫途中意外遭遇敌船、并目睹丈夫们伏击敌人的紧张过程。作品通过对这个普通家庭及邻里乡亲悲欢离合的细腻刻画，巧妙映射出整个民族在危难关头同仇敌忾、誓死卫国的集体意志。
作家并未沉溺于血火交织的战争场面渲染，而是始终将视角锚定在普通人物的情感世界与命运抉择上，让读者深切感受到战争阴影下民众内心的压力、挣扎，以及最终迸发出的勇气。
孙犁在《荷花淀》中开创性地将残酷的战争现实与白洋淀水乡特有的诗性自然风景融为一体，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诗意现实主义”风格。无论是开篇对月光下芦苇轻摇、水面闪银的宁静描绘，还是伏击战中如利箭般猝然从密密荷花丛中冲出的小船意象，无不充盈着强烈的画面感与深沉内敛的抒情力量。
小说借自然之美形成对战争罪恶的强烈反衬，同时赋予那些平凡的战士与百姓，以英雄的诗情与崇高的美感。这种“诗意美感的胜利”，使《荷花淀》超越了单纯政治宣传的桎梏，达到了战争文学创作中令人瞩目的艺术高度，其美学形式本身即构成了一种对暴力的无声控诉和对生命尊严的坚定捍卫。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荷花淀》中以水生嫂为核心的白洋淀妇女群像，以其鲜活的生命力突破了传统女性角色的窠臼，放射出战火中女性觉醒的动人光辉。从最初支持丈夫离家抗敌时那份交织着隐忍与坚强的复杂情感，到寻夫途中突遇险情时的瞬间恐惧与临危机变，再到目睹丈夫战斗英姿后内心萌生的“我们也成立队伍”的坚定决心，孙犁以细腻的笔触，生动展现了中国普通劳动妇女所经历的精神蜕变与所承担的家国大义。
水生嫂及其伙伴们，由此成为战时中国女性觉醒、勇敢、坚韧精神鲜活有力的文学象征之一。她们的成长历程，正是民族精神在底层民众中生根发芽、不屈生长的微观映照。
促使战争文学回归人性和生活本身
孙犁笔下的战争场景，总是浸润在白洋淀特有的水色光影之中，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温润质感。它既毫不回避战争的残酷本质，如寻夫妇女遭遇敌船时的惊险、伏击战斗的激烈，更浓墨重彩地展现了民众在深重苦难中依然昂扬坚韧的生命意志和对美好生活不灭的向往，如离别之夜夫妻间含蓄而深沉的对话、伏击胜利后归航时的乐观氛围。
这种独特的书写方式，促使战争文学回归人性和生活本身，引导读者透过日常的缝隙，更深切地体察战争的本质及其对个体与民族精神世界的深刻塑造。这种基于生活真实的艺术表达，恰恰是对侵略者企图摧毁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最有力回应。
最终，《荷花淀》通过白洋淀普通渔民与农家妇女平凡而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形象，为中华民族在极端苦难年代所展现出的韧性、智慧与不屈不挠的精神，塑造了一座永恒的文学群像丰碑。
在历史与美学的天空下，《荷花淀》闪耀着如芦苇般柔韧不屈、似荷花般高洁纯净的不灭光辉。它所讴歌的那种融于日常、源于民众、升华为民族大义的抗战精神，已成为中华民族精神谱系中不可或缺的瑰宝。
（作者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研究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