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年品一书
■姜玉坤
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那本泛黄的《平凡的世界》总在那里。书脊磨得发毛，页边卷成了波浪，不少书页上还留着钢笔洇开的墨痕——那是42年前，在边防哨所的煤油灯下，身为年轻战士的我，为孙少平在煤矿里的咳嗽声落下的泪。从第一次翻开到今天，整整42年过去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前前后后共读了17遍，几乎每隔一两年就会重新从头品读。它如同我生命中的亲人一般，始终陪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重要的是，正是这本书，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对文字的热爱，让我从此爱上了读书，又因读书爱上了写作。
1983年的冬天，作为一名刚入伍的新兵，我在长白山脚下的哨所里第一次接触到这本厚重的书籍。那时营房没有暖气，我夜里裹着大衣读书，呵出的白气在煤油灯上凝成水珠。读到少安迎娶秀莲，用镢头在冻硬的土地上刨出第一缕春苗时，我总会想起在老家田埂上劳作的父亲——他将汗珠摔成八瓣，供我走出那片庄稼地。
有天夜晚，雪花纷纷扬扬，寒风裹挟着雪沫子扑面而来，打得人脸生疼。我将这本书紧紧揣在怀里。途中，车辆停泊在街边，借助微弱的灯光，我读着少平离开双水村，背着铺盖卷毅然走向黄原城的情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迎着风雪坐在车上，和少平攥着拳头走进陌生的城市，原是一样的心情：都在为一个“不一样”的明天，咬着牙跟生活较劲儿。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单想要阅读这本书，更迫切地想把内心的感触写出来。当第一次在信纸背面提笔写下读后感时，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便是我写作之路的真正起点。
有一次，我翻到少安办砖窑摔了跟头又咬着牙站起来那段，就在笔记本上写道：“人这一辈子，就像烧砖窑，火大了会裂，火小了烧不熟，得凭着心劲慢慢熬。”这些随手写下的句子，后来都成了我创作的素材。有一年，部队进行精简整编，原本百十号人的连队被裁撤大半，同时还需从松花江畔调往塞外的荒漠戈壁。夜深人静时，难以入眠，我便独自坐在宿舍里翻阅书籍。看到少平在大牙湾煤矿，一边承受肉体煎熬，一边在黑暗里读《白轮船》，我突然懂了：奋斗不是喊出来的，是在无数个想放弃的瞬间，像少安那样抹把脸继续干，像少平那样在苦水里泡着，心里还揣着块糖。那天我在笔记本上写道：“他们说我像少平，其实我知道，心里住着个少安——总觉得日子该有点奔头，哪怕像煤窑里的光，微弱，却能照亮脚下的路。”这篇笔记后来被改写成散文，并在报纸上发表。拿到样报的那一天，我将报纸与《平凡的世界》放在一起，拍下了一张照片。
转眼步入退休岁月，我再次翻开《平凡的世界》，能品味出当年未曾体会的深意。再次读到少安痛失秀莲，少平面容留疤的情节，我不再认为是命运的无情捉弄，反倒像是望见田埂间的麦禾，历经风雨磨砺，麦穗才愈发成熟。
多年来因写作需要，我阅读了大量书籍，可每当握笔写作时，总会想起初次被这本书触动的瞬间——原来文字真能将生活中的苦与甜，酿成让人一生回味的美酒。去年儿子回家，翻看我30多本笔记和一摞剪报时笑着问：“爸，这本书你看了42年，读了17遍，还为它写了这么多东西，不觉得腻吗？”我指着窗外说：“你看那棵老槐树，春天发芽，秋天落叶，年年都一样，但我看了一辈子，总能从它身上发现新东西。读少安、少平的故事也是如此，年轻时读他们学‘闯’，老了再读才懂‘容’——容得下苦难，容得下平凡，容得下生活中的不完美。这一切都是这本书教我的，它让我明白文字不仅能记录生活，更能照亮人生。”
时至今日，我已收藏了9种不同版本的《平凡的世界》。每本书的折痕都在不断增加，10多个笔记本也都写满了批注，发表的文章更是汇集成了13本厚厚的作品集。在42年的时光里，这本书被我通读了17遍，早已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指引坐标。它不仅陪我走过从一名战士到一名干部的成长历程，更引领我走上了读书写作的道路。书中的每一处批注、我写下的每一篇文稿都记录着：在某一年的某一月，是少安的坚韧帮助我渡过了难关，是少平的倔强让我学会不向生活低头。读这本书让我深深体会到，文字中包含着千万种不同的人生，只要将它们书写下来，就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故事。
夕阳的余晖洒满书页，“平凡的世界”5个铅字被映照得温暖动人。历经42载岁月、17次的反复翻阅，这本书对于我来说，早已不再是一本普通的书籍，而是指引我走进文字天地的灯塔，更是陪伴在心灵深处的良师益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