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志愿军总医院
■刘同利
今年，我专程回到魂牵梦绕的江城丹东，探访联勤保障部队第966医院。这座医院于我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它的前身是抗美援朝战争中赫赫有名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医院。阔别32载，故地重游，当踏入院区的那一刻，我心中的激动与感慨如鸭绿江水般翻涌。
营门内，院墙上“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医院旧址”的牌匾格外醒目，“抗美援朝战争救治26万伤病员”几个字，字字重若千钧；办公楼前，洪学智上将的题词“发扬志愿军光荣传统，再立新功”刻在花岗岩上，笔力遒劲；两侧长廊化作开放式史馆，泛黄的纸张、黑白的战地照片，静静铺展着志愿军总医院的战斗历程。
驻足其间，我不禁感慨：人民没有忘记这座医院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立下的不朽功勋。它让那段烽火岁月的赤诚与担当，永远镌刻在后人心中。
一
1990年10月24日，为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作战40周年，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原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司令员兼后勤司令部司令员洪学智，率中央代表团来到丹东，为抗美援朝纪念馆奠基。仪式间隙，洪学智对同行的同志提出，回“老家”看看。他说的“老家”，正是当时的第230医院——由他亲手组建的志愿军总医院改编而成。
我向洪学智老将军汇报医院当年救治伤病员的事迹时，他听得格外专注，不时补充细节，仿佛那段岁月就在眼前。他动情地说：“‘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伤病员’，这是组建志愿军总医院的宗旨。”
时光回溯到1950年秋，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前线战斗激烈，大批志愿军伤病员后送到驻安东（今丹东）的东北军区第六陆军医院。起初，医院每天接收上千人，最多时一天竟达6000余人，医院面临“超负荷运转”的严峻考验。洪学智根据战场态势果断决策，报军委批准，将东北军区第六陆军医院正式改编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医院，扛起为前线伤病员保驾护航的重任。
战争初期，我军没有制空权，美军飞机对丹东城区狂轰滥炸。志愿军总医院地处市中心，成了敌机的重点轰炸目标。即便如此，医院的医护人员没有一人退缩——他们抱着“与伤病员共存亡”的决心，在炮火声中坚守岗位，争分夺秒对伤病员进行转运和抢救。
洪学智等志愿军后勤部同志见此情景，当即下令医院撤离城区，分散到多地继续收治伤病员。这一撤，撤得果断，也撤得有力：医院从两个野战医疗所扩充到6个所，后调整为5个分院；医护人员从200余人增至1000余人，这些骨干有的从地方医科院校选拔，有的从东北军区陆军医院和野战师医院抽调；病床从600张增加到4800张，分散在农村小学校舍和当地百姓家中。老百姓主动腾房、送粮，与医护人员并肩守护伤病员。
为了让大批伤病员得到高效救治，医院摸索出一套科学的工作方法：按伤病类型分类收治、严格卫生消毒、优先后送轻伤员、留治重危伤员。这套“精准施策”方案，让救治工作有序推进。很多伤病员治愈后重返前线，归队率在志愿军后方医院中名列前茅，多次受到上级的通报表扬。
英雄的集体里，从不缺英雄的个体。护士长宗湘泽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她带领护士们不分昼夜护理伤病员，用细心与耐心温暖着每一位伤病员。1951年10月25日，志愿军总部为她记一等功。她还被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授予二级战士荣誉勋章。
二
40年时光流转，到1990年时，医院仍有10位当年过江参战的老战士坚守在岗位上。洪学智听说后，当即谢绝了其他参观活动，坚持要在10月25日——志愿军出国作战40周年纪念日当天，与这10位老战友见面。
那天，我们陪着老将军和老战士们乘船沿鸭绿江而行，后来又走上了鸭绿江断桥。老人们摸着桥梁上的弹孔，手指抚过锈迹斑斑的断桥，神情凝重。
16岁赴朝参战的朱勇，是这群老战士里的“老资格”。她1949年入伍，1950年11月就跟随野战医院入朝，在朝鲜前线经历了战火洗礼，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3次。长津湖战役中的经历，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记忆。
1950年11月，朝鲜北部山区降下大雪，气温骤降至零下40摄氏度。美军5个师向朝鲜临时首都江界发起攻击。志愿军第9兵团官兵穿着单薄的冬装，潜伏在战壕里阻击敌人。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潜伏不到一小时，不少战士就被冻僵，鞋袜与脚冻在一起，失去了知觉。
战场救护刻不容缓。朱勇个子高，看到担架不够，就直接把冻僵的战士背到野战医疗所。为了不暴露目标，截肢手术只能在夜间进行，大家用白单子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看着年轻战士们的腿、手没了，心里疼啊！可只要他们能活下来，能重新站起来，再苦再累都值！”朱勇说。在她和战友们的努力下，一批重症伤员被安全转运到后方，更多战士伤愈后重返战场。
1953年，朱勇作为志愿军英模代表团的女战斗英雄回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受到毛泽东同志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1956年7月，她作为女代表参加志愿军在朝鲜大榆洞召开的党代会，会后被选送回国深造，考入第二军医大学；毕业后，她又回到医院工作。
骨科医生梁启鹏，也是当年过江参战的骨干。在前线的炮火中，他的手术技术越来越精湛，回国后继续在医院骨外科工作，始终保持着“敢啃硬骨头”的劲头。1967年2月，医院收治了一名“断臂三截”的患者。梁启鹏带领科室团队反复研究方案，最终成功完成断臂再植手术——这在当时国内尚属首创，消息传开后，连国外同行都为之惊叹。原沈阳军区为骨外科记集体一等功，给梁启鹏记二等功。
1990年10月25日晚，洪学智把我和医院其他同志叫到他下榻的宾馆。我代表医院党委恳请老将军为医院题词，并建议题写“发扬志愿军总医院光荣传统，再立新功”。老将军思索片刻，说：“格局可以再大一些，志愿军的传统，是整个军队的宝贵财富，不只是总医院的。”说完，他挥毫写下“发扬志愿军光荣传统，再立新功”13个大字，饱含着老将军对军队卫勤事业的期望。
三
1993年7月25日，洪学智将军参加抗美援朝纪念馆开馆剪彩仪式后，又一次回到了“老家”——此时的第230医院，还登上楼顶俯瞰院区。
站在楼顶，远眺鸭绿江，老将军百感交集。江水如绿带般分隔中朝两国，却隔不断那段共同的记忆——它见证了当年志愿军官兵在江对面的英勇战斗、谱写的英雄壮歌；也见证了鸭绿江畔，志愿军总医院医护人员舍生忘死、救死扶伤奏响的生命乐章。
如今，75年过去了，鸭绿江水依旧奔腾，志愿军总医院的精神从未褪色。它像一座永恒的丰碑，提醒着我们，和平来之不易，英雄不能忘记；更激励着一代又一代革命军人，在强军路上续写新的荣光。
